□ 罗玉英

　　居桂珍，我的同学，大高个，大眼睛，快要退休了，身材仍然高挺笔直，不胖不瘦。

　　和我一样，她也是个极其纯粹的人，没有任何世故之心。有口德，也有爱心。此外便是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心口如一。这种人，在群体里往往会吃亏，但与之长期相处过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认识到这种人的可贵，放心大胆地与之深交。

　　我因工作多次调动变化，和她不联系已经多年。真正的朋友，这份友情一直在，哪怕十几二十年不联系，也不会减淡，更不会消失。

　　这次国庆回高邮，我俩见了面。我得到了一本她签赠的教育专著《爱，然后教》。

　　用坐高铁回程的时间，我阅读了书的大半，真是文如其人啊！

　　她的语言，是全然实录性的方言、口语，生活化、个性化，随和、亲切，真实、朴素。如《陈世杰》一文中爸爸对儿子说：“爸爸有事老不回来了。我老不回来了，你要听爷爷奶奶话。”“老”，是这里的方言，“永远”的意思。这篇文章想记述的主角，就是这句里的“儿子”陈世杰。《燕子来时》：“嘿！燕子在我们走廊顶子上筑巢呢！快来看哪！”这是她率先发现燕情后，呼唤学生来看。还是这一篇，她利用燕子筑巢这件事作为教育资源，布置任务：“这个专栏下个星期开始，由语文科代表负责编辑，安排抄写。”去掉“顶子上”的“子”，就不是她的日常话语了。表达成“安排同学抄写”，语法结构完整了，但失去了生活味。“下个星期开始”是指专栏从下个星期开始出内容，有第一期，不是从下个星期开始“由语文科代表负责”。单独拎出来看，似乎是有点歧义的表达，但有上下文语境作界定，则没有歧义，反而鲜活、真实。

　　《新老师》，她对着求教的新老师讲道理，其中有一段：“他们把你惹恼了就觉得好玩。你生气他高兴，你发火他好笑，你的课堂就一团糟。”“你生气他高兴，你发火他好笑”，是两个紧缩复句，短小精悍。这样讲道理，实诚，耐回味。她的叙事，是全然的事实简述，因此不隐藏自己的小心思和同事的小恶劣，也因此人物都极其真实和有个性。如写张晓阳，特别热衷于问问题，执着地问，不分情形地问，不得到明白答案就继续催促着紧盯着问，直问得老师头疼。“唉！对这个学生我既爱又怨。”“我嘛，既想接收他又不想接收他……可是他那些问题烦得老师头疼。”“他们（指同事们）鼓励我做‘爱迪生的母亲’。”还是这位张同学，其妈妈也有特点：又哭又闹地，终于逼得本来志在考取名牌大学的儿子读了个小师范。好在张同学后来师范毕业又考上了师范大学，又后来考上研究生，攻读教育心理学。原因是他的妈妈“被许多亲戚朋友抱怨，说她耽误了我，她就又后悔了”，同意他继续考，一路考。太爱儿子，不愿放出去太远，而又终究学会了爱儿子，接受儿子远方求学，这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妈妈。

　　又如《拔河》，叙述她的一次疏懒。为了能在家休息不用上班，她宁愿自己班级拔河比赛输。结果女生真的输了，主要原因是“另一个班的女孩比我们班的女孩个子都高大得多”。“我这才意识到我没有精心地挑选队员，全是她们自己报名自己组织的。”后来尽管“我”和啦啦队的学生一起使劲为男生喊“加油”，男生也真赢了前两场，但第三场输了。“男孩输了的时候，我松了口气，明天我可以在家休息了。”“我踱着步，慢悠悠笑嘻嘻地走进教室，准备布置元旦注意事项，然后放学回家。一走进教室我呆住了，女孩们哭成一片，男孩子有的伏在桌上，有的茫然地看着窗外。”“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疏懒造成的。在这些天真的孩子面前，想到我赛前的心理，我的虚伪的言辞，现在我真是羞愧难当。我只得把这次拔河比赛输掉的原因归咎于我，郑重诚恳地向全班学生说了声‘对不起’。”这篇文章到此结束。文章本身也不长，千字文。她这本书里，绝大多数文章都是这样的，不长，说停就停，不考虑弄个“余音袅袅”“回味无穷”的结尾。我翻了一下，没有一篇文章结尾是用省略号的。

　　能从文章里看出她仍然是那个心大的人。《放风筝》，为教“现在进行时”，她来了一把“情境教学”，师生快乐地自己做风筝、集体放风筝。“快要放学了”，“来了个农电站站长，他大声咆哮着，‘谁让你们放风筝的？风筝断了线要是落在高压线上出事故怎么得了？谁负责？’” “这时候才晓得这么多年来一直没人放风筝是有原因的，这儿附近一公里的地方有高压线。” 她如实记述了这件事，说以后自然是不会再放的了；但也如实表达了自己的一点意见：“电力部门事前既不宣传又不教育，或者宣传教育得不得力，临了事情出来才大呼小叫的。”“我们总得给孩子们一片天空，好让他们放飞快乐吧！”对于被咆哮，师生都理解、后怕，她则为孩子们着想，呼吁应该有空间让孩子们放飞快乐。呼吁中，是爱，是委屈，是憨厚。读到这些，我能想象得出她的样子：尬笑，皱眉，抿紧嘴巴，站在那个正咆哮的人面前。

　　前面的《陈世杰》一文，完整照录了陈同学的日记。陈同学看人家初三年级学生晚上在学校食堂一起吃鱼有说有笑，心理内容层次丰富：羡慕；强行克制想去也夹一块来吃的心思；自我开解能吃饱饭有书读比过去的志士能人强多了；精神胜利法——人家那样子都能做成大事情；勉励宽慰——自己以后挣了许多钱慢慢吃。日记真实，看得人心酸；看日记前后，字里行间，是老师们对陈同学的恻隐之心自然流露。语文老师“改着改着就大声地说：现在我读一段陈世杰的日记给你们听听”。“几个老师听了都没有做声，大概和我是一样的心情吧。”陈同学后来考取了清华大学，把《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送给“我”作纪念，“又拿出原件给我看”，师生交往中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与力量。

　　不由喟叹：都说写作难；如她这样，一切照实写来，似乎也并不难。真实，是为师者也是写作者最可宝贵的品格。

　　2011年该书出版以来，《中国教育报》和“校长传媒”微信公号等官方、私人的纸质和电子媒体对书中文章多有选登推介，我在网上也搜索到不少与“高邮界首初中教师居桂珍”“《爱，然后教》”有关的信息，全国各地至今都有中小学校主动用居老师的书作为教师读本：上海师范大学王健主任2020年10月17日下午为上海市第二中学青年教师的讲座中，把居老师跟国家教学名师卢家楣、中科院院士吴孟超等并提，“为青年教师树立了十年磨一剑、默默坚守的感人榜样”——这些事迹后为多方引用；比较新的一次是在2023年5月9日，引用者是山东“校长晨语”公众号的“宋启峰名校长工作室”。

　　我欣慰于诸方专业的、非专业的人士对《爱，然后教》的赏识、推介、引用。如果把各种表彰、名誉、头衔看作是激越的江河，则至今延绵不绝的赏识、推介、引用，就是沉默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