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荣池
在一家星级酒店吃到一道风鱼。
高邮有长河大湖,但并非只这里人吃鱼。风鱼也非高邮特有。但远在宋朝,有一旧诗提到这一风味。时秦观寄苏东坡以一众本地土产风味。他又赋诗《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作为礼单,凡七字十二句,提及风物多矣,其中“鱼鱐”即风干的鱼。陆游诗《雪夜小酌》中有句:地炉对火得奇温,兔醢鱼鱐穷旨蓄——也有风鱼的记录。
星级酒店的菜像工业,快餐店里的饭是商业,而世上的美食应该是农业。然这一味风鱼令人感到惊艳,让人感觉某种不确认感——似乎味道和名声还能在口腹中生长。于是每逢此菜过面前都要夹一筷,竟又觉得乐此不疲,真有如过去母亲所言:小人胀死不羞。席间主厨来介绍菜式。今天一餐乃是为制作寻味的电视片。奈何外地来的先生们兴趣不在此鱼。而我则是对此味道十分兴趣,一定请问老先生味道秘境。大师姜传宏先生是本地菜名家,他倒也大气,不久后就发来一份制作的“秘方”:
取适量花椒与盐炒透成花椒盐,放凉待用。
备干荷叶用清水浸泡回软。
选高邮湖野生白鱼从脊背开刀,宰杀去腮、内脏、鱼鳞(也有不去的)。用干净毛巾抹净血水。
按每斤鱼80克花椒盐的比例,将鱼全身抹遍擦透。
将腌制好的鱼用荷叶包裹再用打包绳宽松捆扎后,在荷叶上戳些小孔(便于透气)。
将捆好的鱼悬挂在防雨避光且通风的地方,约20天左右即可收藏。
食用时取一条先用清水浸泡2小时使其回软。排出部分咸味,取出加葱、姜、料酒,上笼蒸熟放凉。
将蒸熟的风鱼手撕粗条装盘即可食用。
……
我将此方录于此并非揭秘,更非只是充实内容,是觉得这些步骤以及字字句句都像诗,至少是有着诗情画意的。有什么秘密呢——告诉你,或者手把手地教你,也未必能做得如出一辙,不然叫什么手艺呢?
取“适量”“炒透”“待用”,这期间有细致也有耐心。干荷叶清水泡回软,是不是起死回生呢?一定是高邮湖的白鱼——一定其实是未必的,有没有从邵伯湖游来的鱼呢?一定只是一种信念,开背、宰杀、去鳃、擦净,就像庖丁解牛的节奏;按比例用椒盐将鱼身抹透,想来就无比周到熨帖;荷叶打包宽松包扎并戳扎透气,好些并没有一点标准规定,但一定又是心中有数;吃时浸泡、蒸熟、手撕,仍然似乎没有一点特殊,是家常的手段,没有任何星级酒店的傲娇。
但这味道丰富、透彻、隽永——点点香菜叶像是水草,那些风味的肉身,似还活着。
风鱼的肉质坚实,口感劲道,就像鱼还在水里挣扎,味道出入有度,咸淡相宜,鲜美干香,没有复杂的呈现,只有咸香——果断、晓畅而透彻,食后口齿留香,回味万千。在这个繁盛的年代,想吃一种食物,是莫大的信赖。
风鱼百姓人家也是做的,只可惜是过去的记忆了。外来的也能买到,但一定有几个问题:一是工业化的办法,二是商业化的介绍,三是缺少本土的确认感。为什么是本地?更重要的是本地人的手艺、本地的气候、本地人的情绪,这太重要了。唯其如此,美食就只是造饭当饱,没什么美感而言。大美一定不是实务,而是感受甚至无以言表。比如这份方法中,又提到几个事项:鱼宰杀后不能水洗;盐必须放凉;荷叶一定要戳孔;腌制要擦透;必须放在防雨、避光、通风处;最后一句更重要:小雪季节之后才能制作。
必须并非规范,是谨慎,因为所谓不能与必需,本身并没有科学的界限。比如一定要在小雪之后,那小雪的一定是不是只是温度的界限,或者说手艺的准确是诗性的准确——永远说不清楚道理才显得肯定。
这天饭中,我想把这鱼打包带走。看了好多眼,奈何饭罢时只剩下几枚潦草的叶子,就像失去鱼的河流,可是你心里明白啊——那鱼在记忆的河水里跑不掉了啊。口水这条河可是不会断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