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明生
20世纪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初期,我们东大街竺家巷附近的几个小孩子,最爱去的地方,是东大街炼阳观戏院(文林大剧院,于1956年拆迁到北城门口,即高邮人民剧场),它是在吕洞宾道观基础上改建的,离我们家约200米。房屋高大,坐北朝南。戏院对面有一照壁,是戏院张贴海报处,介绍来演剧团简介、名角、经典剧目及开演日期等。给我印像最深的是江苏省京剧团的海报,有青衣花旦新艳秋、老生王琴生、花脸金少臣及短打武生周云霞、周云亮等,在高邮演出场场爆满。
在我家西斜对门,是陶氏炮竹烟火店。老板陶汝,又名陶虎臣,是汪老笔下“岁寒三友”之一,人称陶二爷,是一位精干慈祥的老人。他虽有四个儿子,但特别喜欢我们几个。他曾是戏院股东之一。我们一到晚上,就紧紧缠着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他把我们几个带到戏院里去看戏。陶二爷晚上喜欢小酌,一盘花生米、一盘五香烂蚕豆和中午的剩菜便是他的下酒菜。我们有时也十分淘气,为早进戏院,抢先把他的花生米、五香烂蚕豆吃完。他见状并不与我们发脾气,只是觉得我们好笑。他的大儿子陶铸知道我们的意思,便立即将我们先送进戏院了。日子一久,戏院门卫都以为我们是陶老板的伢子,就让我们大摇大摆直进戏院。那个时代的伢子没有学前班,一、二年级小学生也没有家庭作业,我们活得很轻松,十分惬意,天天到戏院看戏。京剧演的都是传统剧目,也就20多个老节目,天长日久反复看,耳濡目染,我们对这些节目里面的人物说、唱、动作、表情、台步等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在台上唱,我们就在台下哼,这戏台无形中成了一所戏剧学校了。我们到了七八岁时就感到看戏不过瘾,而萌发要成立“小伙班”京剧团的奇想,成员有丁宏村、马鸿增、王乃钧和我四人。
丁宏村是丁同源百货店三公子,比我(1940年生)大一岁。他有表演天赋,组织能力也强,就挂头牌,是我们的团长兼导演。他家有一部戏考(剧本)和一架留声机,经常放京剧唱片;他还有一个亲戚是苏州的京剧名票友,直接指导他唱麒派和红生戏,如《萧何月下追韩信》中的萧何和《汉津口》中的关云长。唱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做工细致,刚劲有力,颇有麒派韵味。
马鸿增挂二牌,他是马家线店(在我家东斜对门)小老板,比我大两个月,我俩关系最为密切。在12岁前,我俩除吃饭、学习、睡觉外,其他时间几乎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他从小爱看书,连三顿饭都要边吃边看,家里的四大名著看过多遍。在剧团中他专攻马派,也许跟他姓马有关系。诸葛亮的《借东风》、《甘露寺》中“乔玄”,他都唱得津津有味,清脆悦耳,娓娓动听。多年后听说他在省文化厅,和江苏京剧名家黄孝慈对唱《沙家浜》中《智斗》一段,轰动全场。
我五音不全,唱功不如丁、马,为了争名角,改学武生戏。我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灵气,双腿劈叉又直又大,蝶形翻转360度能超过五个,挥舞金箍棒虽达不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也能让人目不转睛。即使到了花甲之年,舞弄棍棒的技艺仍不减当年风采,双手翻转灵活,棒向空中抛100次仍不会落地。
王乃钧是丁宏村的表弟,他是王家祠堂后人王学随家的二公子,其父在新巷口小学任教。他身体敦实,声音洪亮,演张飞、曹操等角色栩栩如生,阳刚之气十足。
我们这个剧团真是“自说自划”,我们从7岁“登台献艺”,一直到12岁“解甲归田”。我们既是演员,又是乐师、化妆师、道具服饰师,也是忠实观众。学戏时连同锣鼓打点、板眼、胡琴曲牌、过门一起学。表演时自拉自唱。剧中道具更是自助,废物利用,不花一分钱。服装用四家父母、哥姐不穿的旧衣服,按颜色式样配备在剧中不同人物的身上。用废报纸、旧书画、香烟壳子和银色锡箔纸,折叠不同形状的皇帝、大臣、武将、文人雅士和平民百姓的帽子。用竹篾弯曲成圆形,绑上不同颜色的布条,制成不同品级官员的玉带。用硬纸板做成刀、枪、剑等各类兵器。用锡箔纸裹着圆棍子,作为孙悟空的金箍棒等。剧中不少人物头上插翎子,俗称野鸡毛,我们几家都不吃野鸡哪有野鸡毛呢?想来想去就用芦花代替,我们到大淖芦苇荡里把又大又长的芦花摘回来,分别涂上红、黄、绿、蓝等颜色,晒干后再压压平,拴在头盔上五彩斑澜,英勇神武!
京剧脸谱是一门独特艺术。马鸿增从小就有美术天赋,他画的脸谱惟妙惟肖。我们剧中人物的脸谱都出于他一人所画,俨然是个专一化妆师。至于脸谱色材,黑色用黑墨,红色用涂外伤的红药水,白色用那个时代的化妆品白色鹅蛋粉。有一次丁宏村为演关公,把店里红印泥涂在脸上,关公脸谱是红润油亮了,但两天都洗不干净,被他母亲狠狠教训了一顿。
“小伙班”演出的剧场,就是我们几家的住宅,只要哪家大人不在家就是我们的演出戏院。我们每天都有海报和节目单,每天只有一名主角戏,如第一天演《萧何月下追韩信》,丁宏村是主角,其他为配角。第二天演《借东风》,那马鸿增就是主角,其他人便为配角,轮流上演。不论谁主演大家都很认真,卖力地唱好,鼓掌互相勉励;若唱得不好,或失误了,就重头再来,及时纠正,直到其他三人满意为止。即便是炎热夏天,该穿长袍还得穿,从不马虎。唱做念打,京剧什么动作,我们都尽量做到,毫不含糊。如孙悟空从高山上翻滚下来一场,为演得逼真,我在家里大桌上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上凳子,人站上去,头已经到房顶,从两米多高跳下去,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来说,还是要有一点勇气的。记得我第一次跳时很紧张,双眼紧闭往下跳,却落在丁宏村、马鸿增早就预备好的三床棉被上,未伤到筋骨,可见我们那时的保护意识还不错。每次演出后,我们都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却没有一人诉苦。后来回想起来常自嘲,谁也说不清当时为个啥!说是酷爱京剧追求艺术享受吧,没有那个境界,说是要想以后成为艺术家吧,也没有那个志向,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自找乐趣,寻开心,玩得快活!
“小伙班”京剧团虽然没有公演,但在东大街还是有一点小名气的。一些老人背后议论,这几个孩子都是“惯宝宝”(我和马是独子),但从没有看到他们在外撒野,除了念书就是学唱戏,真不多见。
“小伙班”京剧团历时5年,从我12岁后就各奔前程。在后来的成长道路上,我们都成了高级专业人才,丁宏村毕业于苏州医学院成为外科主任医师,马鸿增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成为美术史论研究员,王乃钧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成为新华社高级记者,我毕业于南京中医学院成为高级国际商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