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30年,电影城的爸爸叫电影院。名字朴实,却热得烫手。那时,有线电视还在怀孕,电脑蠢笨得像头猪,手机、网络更在梦想之外。电影、歌舞是大众娱乐的主流,电影院垄断着眼球经济。有票,就有眼福。
老镇有座影剧院,由大会堂转型而来。“XX影剧院”五个大红字刷在门楼,老远可以看见。大门东厢是售票处,一孔方形小窗。每天下午,一拨拨的人够着窗口买票。
影剧院雄踞在镇子中心,坐北朝南。两条主街以它为直角顶点,另一条繁华的老街窝在百米外,仰望它硕大的乌瓦屋脊。影剧院台面高大,需爬上十多级台阶。八扇正门,宽阔高大如同宫殿。正屋两边各一条宽阔的走道,供观众退场。道口矗立高高的铁门,森严得像监狱。
影院一个经理,三个职工,负责检票、放映。每个人走在街上都喷喷香。不花钱看电影,就凭他们一个眼色。那个年代,一张电影票两三块,今天看来不足挂齿。可那时50元算是高工资,需掰着手指花钱。一个月自费看个十场的,就算是土豪了。小偷是逼出来的,逃票就成为一种时尚。
开映前个把小时,开始检票。一般的电影,开一扇正门,门口置一架大铁框,职员站里面检票。热门电影或者歌舞,观众如潮,开两扇门检票,还得请三四个民警在一旁押阵。
电影票四种颜色,红蓝黄绿,彩纸切成的窄条,七八厘米长。正面印有X排X座,反面戳上X月X日X时。
“凭票入场”,门上斗大的红漆字提示。“检票!检票!”职员Y立在铁框中,板着脸喊,观众已经排成了长队。撕票,放行,撕票,放行,观众鱼贯而入。门柱上贴着《芙蓉镇》的海报,据说蛮好看的一部电影。一个大分头踱过来,酷似海报上的姜文。背着双手腆着大肚,不急不慌地冲Y点了一下头。Y立即满脸堆笑,手往里一挥。大分头宽阔的身躯几乎塞满了门框。
一张张红票依次递到Y面前,一一被掐掉一半。“票呢?!”猛听Y大吼一声,拦住一个板寸头。
“这儿。”板寸头沉着地指指自己的脸。
“什么意思?”Y叉手把板寸头往外一推。
“刚才赵主任不是也用的它吗?”板寸头直接点出名字。
“人家是干部!”Y一急,实话实说。
“干部不是人吗?”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中国话!干部不打票?国家规定的吗?你看看——”板寸头手指着门上的红漆大字。两个人就这样杠了起来。“噢——噢——”后面有票的着急进场,没票的跟着起哄。H经理在门厅里闪现,冲Y使了个眼色。“进去补票!”Y把板寸头往里一推,又冲着后面嚷:“莫急莫急!票拿好票拿好!”人流继续缓缓地流淌。
刷脸是那时的一种荣耀。政府、派出所、供电所……凡是影剧院的祖宗,得罪一个,立马有颜色看。此外,从经理到职员,也有各自的私人关系:粮站卖米的、供销社柜长、孩子的老师、浴室跑堂的……莫要小看跑堂的,那个时代公共澡堂忙得很,给不给热手巾把擦身,全看跑堂的脸色。
有人刷脸,就有人蹭热度,也有人混票。混票,需要团队作战,至少三个人两张票。入场时,没票的夹在中间。第一人的票刚被检票员揪下,第三人用力往前一拥,假装大声冲后面抱怨:“挤什么挤!”与此同时,有票和没票的兄弟都撞了进去,第三人立即把票送到检票员眼皮底下。检票员眼睛一花,好像滑过一人,逮之不及,只好继续查票。
有一回,上映《基督山伯爵》,很热。一哥们拿一张黄票,大摇大摆地送检。不料,检票员Z劈手夺过:“假票!”哥们很冤枉:刚买的,怎么是假的!Z指指后面:“你看!你看!”哥们调头一看,后面排成了一条龙,都是红票。这时,H经理和一个警察招手把哥们喊进去,一盘查,经理自我打脸。原来是半价向他的侄儿买的。顺藤再一摸:侄儿从影院偷拿了不少空票,再自个儿戳日期,或送人,或小卖。
检票是一场猫与鼠的游戏,还有人会玩一票两用。前一人进场后,从旁边的门缝把残票塞给第二个人,算是废物利用。但有个窍门:第一人检票时,须掐住票根,控制被撕的长度,越短越好。第二人采取同样的方法去检票,以免露馅。
当猫和老鼠在大门口周而复始地闹腾时,有人独辟蹊径。退场口的铁门,近三米高,顶上一排尖刺。我亲眼见到几个蜘蛛侠,三下两下爬上去,用棉袄遮住尖刺,再翻身过顶,吱溜滑下地。门里门外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影院拿出绝招:看座抓贼。映至中途,影院济济一堂。不仅没卖票的前两排满座,就连中间的走道也客满。上空光柱摇滚,银幕光影变幻,上千双视线投向银幕。这时,一块光斑在座椅间窜动,一旦定格——照到了“妖怪”。常常搭住一个,惊飞一群——脚点着椅背四散奔逃。嫌疑人被押到办公室,老实一点的,掏口袋补票。遇到狡猾的,一口咬定票丢了,座位在:X排2座。2座在中央,有人坐,需要跟那个人对质。排与排的空档很小,挤进去找人,会被入戏的观众骂死。经理挥手放人。更有甚者,手电一照——哟,关系户,只好哈哈哈。那些翻铁门进来的侠客,通常三扭两扭半路上就溜了。
逃票,自然影响效益。影院尝试过各种改革。请警察押阵,让警察检票,由外来的剧团人员检票。收效甚微。后来,多采用推票包场制,把票打折直销各个单位,折扣留给各单位领导。效果稍好一些。从此,售票窗口的铁条慢慢锈蚀。逃票的真正绝迹,恐怕是影城兴起之后。一方面缘于经济腾飞改变了供需关系,另一方面缘于娱乐的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