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首,生我养我的地方。不论我们走多远,故乡的一瞥总是那么深情绵长。不必用诗人的钥匙,轻敲古街小巷的墙壁;未改的乡音,一声请问,便串起记忆深处的乡情亲情……
故园
寻寻觅觅,我找到了我家旧居所在,但老屋已拆除,所幸后面邻居王福西家的房屋依旧。王福西亦已归西,房产已易主。我从蛛丝马迹中回忆往事种种。
王福西曾为界首供销社副主任,解放前做过道士,口才极佳,很会说一些和尚尼姑鬼狐仙怪之类的故事。其夫人皮肤白嫩,晚上从我家后窗常飘来呢喃夜语。王福西绘声绘色,讲至精彩之处,其夫人的格格笑声,银铃般穿破夜空。那时我家的后窗堪称“友谊之窗”。两家孩子常翻窗来往,玩地道战、玩遁身术;窗前,大人们也经常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好菜,召唤着芳邻分享。两家的碗递来递去,但从不会弄混,那时碗里都錾上代表户主的一个字。我父亲叫陈世骍,挑担子的锔碗匠人便将我家的碗底全錾上一个工整的“世”字,而从后窗接过来的每碗佳肴,风卷残云后,碗底会现出一个端正的“王”。母亲有言“邻居好,赛珠宝”“隔锅饭香”,就这样,飘香的滋味从我家堂屋窗户传来传去,可是各家的碗盏分得清清爽爽,人心有数……
犹记得我家堂屋很亮堂。每至春节,堂屋四壁都要用石灰水重粉,风干后,父亲总是隆重地磨墨捏笔,喃喃自语,题诗于堂屋东壁。墙壁上出现次数最多的是那首“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尚未察觉父亲深深的落寞。父亲是老扬州中学毕业生,解放前参加了革命工作,后因运动来了,从县里下放到界首应龙大队。这一“下”就是10余年,从黑发壮年到鬓发飘霜,父亲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订了一份小镇罕见的《文物》杂志,或是怀才不遇,寄情于历史故物。所幸父亲所到之处都能遇到好人,结交到好友,应了那句“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后来政策松动,父亲离开了应龙,到界首公社工作,应龙大队的人成为我们家座上客。父亲带人到家里吃饭,母亲总能急抓出几道佳肴,令客人大快朵颐。母亲的烹调技艺深得孔氏高祖“食不厌精”的家传,小镇坊间曾赞曰:“孔庆芳的小炒,马凤英的砧肉。”——这也成了父亲搞突然袭击、临时邀客的底气所在。
我曾养过一只鹅。我放学归来,它总是拍着翅膀阔步奔来,嘎嘎低首,置喙相迎。那时我们“拿起笔杆作刀枪”,曾写过“孔老二贼林彪都是坏东西”“妄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之类的大批判作文,根本不知还有“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之咏唱。一日,放学归来,不见我的鹅热情相迎,但闻家中庖厨之香。县城来人,父亲丰以待客,早已煮鹅持作羹,莫笑腊酒浑了。我独怆然而涕下,我可怜的鹅啊!
兔子灯
通往护国寺的路上,还保留一段青石板路。我曾背着黄书包,绕着这条路滚着铁环上学,铁环在这里滚出最好听的“叮叮当当”;也曾猫在护国寺墙角捉蟋蟀,拿弹弓瞄准野塘边探出洞口的水蛇头;更难忘“吃兔子肉”,令小心脏怦怦跳!
月上柳梢头,界首古镇的石板路上响起一串串“滴滴笃笃”的声音,纸糊的大白兔脚着木轮、摇头摆尾,穿街走巷。
兔子灯出来时,镇上许多漂亮的姐姐也出来了,她们像鲜活的鱼儿游来游去,钓去许多人的目光。那时,我对“鱼儿”并不垂涎,“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我们正酝酿着另一场阴谋。
少年心不在焉地拖着纸糊的兔子,未等兔子怀里的蜡烛烧完,便灭了火苗,来到阴暗角落与小伙伴们会合。
玩灯的伢子,砸灯的麻子。瞅准一只肥胖的兔子,小砖块、小石子砸将过去……哭喊声,欢叫声,追赶声,声声入耳。少年也吃到了兔子肉,小心脏扑通扑通,旋作鸟兽散……
少年的那盏兔子灯已远去,我不为那时“吃兔子肉”而羞愧,能拥有一点野趣,对于祖国的花朵,何其珍贵!想着灯节的街头,背着沉重的书包、上着各种补习班的少年,在长辈的监护下,消散在煞亮的灯光下。如今做一回“野孩子”,已成为奢望。
石板路上,故乡那只纸糊的兔子还在梦里踽踽而行……
上河,下河
那时,河水清清,家家都到上河边挑水吃。乡人将大堤西侧的运河称为上河,上河的水自小闸口流入下河。夏天,男伢子喜欢爬到小闸口中间平台,展示高台跳水的雄姿。我曾攀着陡峭的壁沿战战兢兢走到高高的闸台,跳入翻滚的水中,顺流而下,一直淌到界首中学。
下河东流,至界首中学折弯向南,弯弯的河流从校园穿过,一座水泥桥将学校两边连通。当时,有许多大城市的老师在界中任教,他们都很有个性、很有本事。我的恩师卜德训,精通文史哲,平时笑呵呵,一进教室不怒自威,常以“哈——哈——”两声作发语词。他智慧幽默,讲课大气磅礴而又通俗易懂,学生们都服他。叶劳老师,教过我们高中英语,其风格与卜老师大相径庭。据说解放前叶老师从英国留学回来,曾在军舰上干过,后回老家临泽赋闲。戴有武时任界首中学校长,惜其才,特聘为英语老师。叶老师学问虽深,但言语嗫嚅,管不住学生(或是叶老师劫后余生,心有余悸),闹学喧嚣淹没了他弱弱的“English”,他的课堂状如“野鸭子嘈堂”。班上丁国富同学贫而好学,课后常尾随叶老师求教,叶老师诲之不倦。后,丁国富果成大器,留学美国,闯下一片天地。还有一位南京来的刘钰老师,很有喜感,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他喜欢在穿越校园的下河里游泳,擅长踩水,露出很长的胸毛。他能从水中一把捉到活虾,塞进嘴中就吃,在小镇人眼中甚是惊奇。
而今,校园内那条弯弯河流早被填掉,下河也几近消失……界首中学已被撤销,如烟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薛德安、郭九霄、盛寿年、沈学武、胡桂、印以庆、黄帅、金琦等许多名盛一时的老师,还在我们记忆的河流熠熠闪现。
河西,芦苇
过得运河,便是高邮湖湿地,乡人称为河西。河西存有许多野趣,旷野之中,万类霜天竞自由。鸭子很幸福,在碎银般的湖水中兴奋嬉戏,不时有水鸟在天空划过。这也是金灯村渔民的乐园,他们生活就在船板上。渔民上岸工程实施后,金灯村人已迁至河东镇区居住,但捕鱼的船还散落在湖边。
金灯村人的口音与河东镇上人迥异,60年前他们自山东漂泊而来,在高邮湖打鸟捕鱼,镇上人称之为“鱼侉子”,村里没有女人嫁出去,也没有女人嫁进来。
金灯村孙家权、孙家德是我中学同学,我很欣赏他俩“打鱼杀家”的英俊剽悍。1974年,孙家德同学“摊上了大事”。夕阳照在湖面,一切失去了原来的颜色,水面像燃烧起来。突然枪声阵阵,红光中一英俊少年奋力划着小渔船,在芦苇荡中快速穿梭……划船少年,是孙家德。这是电影《黄河少年》拍摄现场的一个镜头,英俊的孙家德充当电影主角的替身。孙家德居然拍上电影了,金灯人很兴奋,镇上人也很有光。高邮城一发一发的人到界首看拍电影。后来,孙家德还是未走出金灯村,划桨的小渔船被机帆船代替。
湖边有专门的旅游快艇通往湿地公园。开快艇的小伙子有明显的金灯口音,我提及同学孙家德,他说是他叔辈。叙了这份情缘,小伙子特意加速度,将船开得贴水欲飞,引起阵阵惊呼。只见围湖养殖将湖面分隔成一条条水道,看不到往昔开阔气象,堤埂上稀稀拉拉的芦苇在烈日的蒸炙下耷拉着思考的脑袋。少时成片的芦苇都去哪儿了?小艇疾驰,在水面割开道道伤口,身后卷起如雪的浪花,野风撞击脸庞。
到达景区中心,顶着毒辣的太阳,沿着水上廊桥转了一圈,看得出经营者正用力打造旅游的氛围,可我们觉得少了什么,对,是芦苇!号称芦苇荡湿地公园的核心地带,竟然看不到满眼的芦苇!尽管道路旁栽种的一棵棵紫薇树,热烈开放出火火的花朵,尽管移植而来的睡莲在水面盛开富有禅意的花语,尽管路边有机瓜果可供游人采摘,尽管……但这些应该不属于高邮湖的。高邮湖的狂野所在,应是芦苇;高邮湖的高贵所在,还是芦苇!
人是一枝会思想的芦苇,我们陷入了芦苇般的遐想。湖荡芦苇成片,水路通幽,可坐一叶小舟,戏水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亦可坐一木桶船,唱着小曲,摘藕采菱;亦可学渔父撒网,湖水煮湖鱼……
尽管我曾经对故乡有过太多的期盼,希望大街小巷能活起来,希望河西的芦苇能够肆意生长,让珍贵的芦苇荡惊艳四方,希望嘹亮的秧歌号子响起来,大湖船舞起来……但经年之后,始觉做事的不易。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喜见镇革委会遗址已改造挂牌为“界首历史陈列馆”,雪枫大学旧址修旧如旧,大清邮局修缮,界首运河大桥建成,高铁界首站通车指日可待,大码头运河文化遗址令人点赞,特色小镇宏图正展……
只是,作为故乡人,我怯怯地说,芦苇与我们都很脆弱,挥手之际,留些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