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界首镇,它的西首就枕在高高的运河堤上,因为它的东端还有一条穿镇而过的灌溉河,人们习惯地把灌溉河畔称为下河边,把运河堤称为上河堤。迷你的水乡小镇,古朴生香,可头顶上的天空并不算开阔。然而,小镇上的人却有一个绝佳的好去处,那就是上河堤。
高高的运河大堤上,平坦的公路两侧树木葱茏,绿阴如盖,阳光透过缝隙斑驳成影。河堤下宽阔的运河水静静地流淌,与河堤那边隔岸相望的是浩淼的高邮湖。河堤上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是个天然的大氧吧。春天来了,人们在闲暇或劳累时,就沿着大码头的台阶拾级而上,到上河堤去舒展一下身子。他们甚至没有解下干活用的围裙,就径直走上去,边和堤上的人打招呼,边寻个地方坐下,任凭来自运河西堤的湖风吹拂脸庞,那份舒坦都写在了脸上。
在河堤的西侧,大码头数十级的青石板一直延伸到水面,小镇上西端的居民,都在这里淘米、洗菜,担水、洗衣。母亲们把被单拿到河里漂洗,抓住被单的一头,然后往河中间一撒,洁白的被单浮在清凌凌的水面上,肥皂泡沫瞬间消失在满河的大水里。夏天我们小孩子也会主动请缨,把家里吃过的碗筷拿到河里去洗,借机在河边玩耍。看到水里的小鱼成群游来岸边怡然不动时,我们手里的小竹篮就猛然下去,鱼儿却“唆”的一声游向河中间,像是故意来逗我们似的。男孩子们会在岸边找来一块薄的瓦片或碎瓷片,擦着水面打水漂,“嗖、嗖、嗖”的瓦片能在水面蹦好远呢。我们也会走到河堤南头的水闸,伏在小闸口的栏杆上,看运河水在闸门里汹涌澎湃,并撞击出巨大的声响,然后打着漩涡咆哮着奔流到灌溉河里的磅礴气势。
风和日丽的傍晚,我们也会去上河堤。夕阳西照,落日熔金,宽阔的运河流光溢彩,南来北往的船只在霞光中穿行。只要看到长长的船队,我们就一阵欢呼,争先恐后地数起船队的船只。河边装卸用的大码头更是一片繁忙,搬运工人有的从船上搬下成捆大竹篙,有的下着煤炭,有些货物是箩筐挑的,有的是板车拉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每当我们的目光看到背着麻袋、迈着沉重步伐的工人在长长的跳板上小心翼翼走着的时候,我们就屏住了呼吸,一直看着壮实的大汉完全走上岸边,才松下一口气。搬运工人拉货时,板车先要从码头上迎坡而上,他们埋下头拉着满车的货物迈着坚实的步子,一步一步“哼唷、哼唷”地上行,到了河堤上然后再下坡,这时他们就挺起身板向后仰着,紧握车把,利用惯性顺着通往大街的斜坡直奔而下,口里大声嚷着:让一让、让一让,街边的行人无不立即闪而避之。小镇上的生活必需品都是这些工人车拉肩扛地运来的,小时候就对他们心生敬畏。
大码头的附近,有汽车站、轮船站、客栈、饭店、茶水炉。来往的过客都可以在这里解决吃住的问题。白天公路上时不时地有客车或卡车急驰而过。真正停靠的客车就那么几个班次,短距离的村镇是不停靠的,去里下河的车辆就更少。在靠近车站的河堤边,就常年有一支二、三轮车队蹲点在那里,他们就专搭这路乘客,有客的时候就风雨兼程,无客的时候驮些货物。到了冬季,河堤上西北风肆虐,踏车人嘴里呵着白气,躬着身子奋力前行……他们的背影至今留在我的脑海里。
运河上除了南来北往的船只,我们还会看到一条摆渡船,船上的艄公前倾后仰地摇着橹,一波一波地输送东西两岸的人。湖西住着许多渔民和镇子里以芦柴为生计的人。摆渡靠岸的时候,我们会看到渔民篮子里拎着的活鱼活虾还在蹦腾,竹篓里的螃蟹还在滋滋地吐着沫子。再看那些渔家的小孩子,即便是冬天,他们上身穿着长长的棉袄,背后背着大葫芦,可是他们的腿上和脚上全都是光着的。他们一点也不像寒冷的样子,下了船便直往大街上跑。湖西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是神秘的,我常常想野鸭躲在芦苇丛中下的蛋,是可以随便捡的吗?湖西的姑娘们坐着大木盆采摘菱角,都是结伴而行的吗?蒹葭苍苍、芦花飘白时,那花絮漫天飞舞的样子像雪还是像云呢……
到了盛夏,上河堤还是人们纳凉的好去处。月光朦胧,树影婆娑,运河两岸罩上了神秘的面纱。青年男女们三五成群地在远离码头的河堤上散步,他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低吟浅唱,不时会有轻快的笑声和着夏虫的啾鸣,在晚风中若隐若现。而大人们则在西边的晚霞退去时,用凉水泼去公路上的热气,搬出小桌凳在河堤公路边上吃晚饭。当夜幕降临时,他们索性就搭起简易的床,或拿出躺椅,睡在河堤边上。这时候小孩子们最开心了,他们隔着床铺,“二呆子”“三和尚”的互相叫唤着。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们则在躺椅上轻摇着蒲扇。老奶奶们则按下孩子们,看着遥远的星空给他们讲牛郎织女和嫦娥奔月的不老神话。疯了一整天的孩子们渐渐地安静了,只剩下河水拍岸的啪、啪声了……
到了秋天,河堤上黄叶飘飘,河堤东边的树林里一地落叶,落叶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我们在林子里采摘红色的枸杞,野菊花在堤坂下恣意地绽放。再往东远眺,金黄色的稻穗沉甸甸地在秋风里摇曳。走出林子看河堤的上空,天高云淡,舒卷的白云像湖里的白帆飘在天边。
有时候小镇的上空会传来汽笛的长鸣,人们就会说中午或晚上的客轮靠码头啦。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时候,我们小镇上的许多人还在坐轮船出行。记得我小的时候,就是坐轮船到镇江再转更大的轮船去上海的。轮船靠岸的时候,码头上就又热闹起来了,从船舱里上岸的、从岸边上船的,还有赶到窗口边叫卖的小商贩,趸船上的人熙熙攘攘。没有客船停靠的时候,那船上常常是空寂无人。月华如水的晚上,我常常与我的闺蜜坐在趸船上谈古道今。知道这大码头清代就商贾云集,一片繁华。康熙帝登陆时的御码头就在这里。那时候中学毕业后没有高考,也不知道今后的去向,心中不免生出几许的惆怅,很想沿着这连绵不断的运河大堤寻找到诗和远方。
往事历历,这上河堤就是我儿时的外滩。几十年过去了,运河的东堤和西湖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每次回家,走到上河堤就心生怅然,我知道那就是乡愁,剪不断理还乱。如今,再去西湖已经不用坐摆渡了,一座S型的界首运河大桥悠然横卧在宽阔的运河之上,渔民们在镇上都有了新居,两岸的人出行方便了,去西湖及湿地公园也更便捷了。尤其是在国庆节前,刚刚建成的界首运河大码头遗址公园对外开放了,这道彰显界首古镇丰厚历史和运河文化的风景使我释然。现在,我故乡的上河堤又是一派崭新的气象,更加令人流连往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