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流浪三十多年，就像游走在河流里的小舟，到一定时候都要泊港修整，小修常常有，大修在年末。我每年最迟年三十到家吃午饭，一大家子同吃年夜饭。

　　早些年，一进腊月二十，爸妈总打电话催问，哪一天回家过年，早点家来啊。几乎天天问，天天催。爸妈每催问一次，仿佛给时间打了一个结，时间走得更慢。我则是廿四夜之后，就睡不着觉，恨不得插翅飞到爸妈身边。其实，这三十多年，我走的地方不少，但离家总也不过几十里上百里而已，至于这样吗，个中原因，我也想不明白。

　　这些年，爸妈不再打电话问了催了，兴许两位老人知道，到时候，船儿会进港，鸟儿必回巢。

　　去年年三十，惯例打破了，我们一个小家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不急，不是坏事，是大好事。

　　女儿腊月廿八生养。医生说，最早年初二才能出院。

　　不过，我是有准备的，因为女儿的预产期就是年前年后。所以，腊月廿五，我就将春节需要的食品送给爸妈了，还向爸妈打了招呼，说女儿可能在年前生养，年三十可能回不来。妈妈说，姑娘生养是大事，不家来就不家来，你兄弟家来呢。

　　女儿生养后，身体状况不错，小孩也健康。大年三十也是可以回家与爸妈共度除夕的。偏偏，年三十是小家伙的“洗三”。依传统习俗，“洗三”是小孩出生后，第一个重要仪式，按理还得请上亲友。年三十大家都忙着过年，亲友是不便通知的，作为外公外婆怎能缺席呢。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与亲家两家，当然还包括出生仅三天的外孙女，在病房里吃的。拉开折椅作餐桌，不喝酒，也没有丰盛的菜肴，简简单单，内心里很喜庆，哪有比家庭添丁增口更令人快乐的事呢。

　　很晚回家，看了一会儿“春晚”，怎么也看不下去。心里想着爸妈，想着曾经几十年与爸妈一起在老家度过的年三十，想着妈妈亲手烧的家乡的土菜。更放心不下的是，进入腊月，妈妈身体不是很好，三天两头，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痛快。我每次回家看望，村里的老人都劝我，你妈妈九十五岁了，哪能像年轻人那样自在呢。是啊，爸妈都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有点病痛，似也正常。

　　正想着，窗外仿佛传来小孩奶声奶气的哭声，用心听，哭声消失了。我奇怪，左右四邻家没有如此之小的小孩呀。一看时间，才凌晨两点。强迫自己睡下，无论如何也进不了梦乡，乱七八糟地不知想些什么。稀里糊涂地拖到六点，起床，洗漱，直奔医院。

　　打开病房门一看，女儿睡着，外孙女也平静地睡着。心才踏实下来。

　　大年初一，就在医院里呆着。或在过道上漫不经心地晃着，或到病房里看看，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事也做不了。没有了往年大年初一的热闹与喧嚣，但多了一份安详，多了一份温馨，也多了一份牵挂。我无数次想象着爸妈大年初一如何接受晚辈的拜年，如何接待村上的舞龙队，如何与家人谈论着我那出生不久的外孙女。

　　大年初二，在医院里呆了一上午，实在呆不下去了，草草吃了午饭，驱车回老家看望爸妈。

　　一到家，爸爸坐在躺椅上，若有所思。妈妈呢？家人告诉我，妈妈身体不爽快，还在床上。我走到床边，妈妈披衣倚着。我叫一声，妈妈。妈妈立即来了精神，直起身，说，小伙，你家来啦。迪茹（女儿的名字）跟她姑娘的身体可好啊。我回答，好哩。

　　爸爸过年九十四岁了，身体一直不错，妈妈的日常生活几乎是爸爸料理。妈妈长爸爸两岁，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事，妈妈的身体远不如爸爸，但也无大疾。

　　坐在爸妈身边，自己的年龄立马小下来，全身也放松下来，真像倦飞的鸟儿回巢一样。

　　这样过了一夜，又觉得不自在，耳边时不时响起小外孙女的哭声。初三吃了午饭，又往回赶。临行前，爸爸笑眯眯地说，等天气暖和点儿，我叫个车子，跟你妈妈到高邮看看细小的。

　　我说，好啊。其实，我是不赞成爸妈来的。耄耋老人哪经得起百里的颠簸。

　　车子直达医院。一路小跑奔病房而去。女儿和她的女儿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