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是地名、泉名又是茶名。千百年来,它蜚声海内,成为一个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名字。如此荣耀,与一个高邮人密切相关。他就是北宋著名词人、婉约派词宗秦少游。
一篇游记,殆非人间景世间音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八月,中秋后一日,正在吴越漫游的秦少游接到杭州龙井寿圣院辨才大法师函邀,夜访龙井。
“十五月亮十六圆”,那晚的月色给秦少游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湖光山色浴满银辉,“林间月明,可数毛发”。他与僧友参寥子法师在雷峰塔下会齐,弃舟登岸,沿湖边小径,乘月策杖,迤逦而行。经南屏山、惠因涧、灵石坞,上风篁岭,憩息于龙井亭中。一路景物静谧幽绝,“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少游感慨,此情此景“殆非人间有也”!事后作游记《龙井题名记》,美景美文,情景交融,文词空灵俊逸,读之有超凡脱俗、置身人间仙境之感。短短二百余字,却是佳评如潮的游记名篇。苏东坡读后仿佛唤起了曾经的美好记忆,欣然提笔作《秦太虚〈龙井题名记〉跋尾》。南宋郑清之《跋》云:“余每爱少游支筇步月,敲辨才门,夜半清话,殆非人间世。”评论界赞誉此文堪比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甚至有人(明徐渭)“疑似东坡作”。
辨才法师是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得道高僧,元丰二年(1079)初,高僧辨才法师自天竺归老寿圣院。苏东坡《赠上天竺辨才师》描写他的仙风道骨:
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鹤鹄。
不知休何行?碧眼照山谷。
辨才法师在龙井亭迎候少游与参寥子,然后一同兴致勃勃,拄杖踏访月色朦胧的风篁岭景致,诗歌唱和。辨才作《龙井十题》诗,东坡读后惊叹道:“辨才作此诗,时年八十一矣,平生初不学作诗,如风吹水,自成文理。”(《跋参寥辨才少游唱和诗》)少游跋辨才《龙井十题》云:“其言清警,发人之妙思,信非世间音也。”平生未曾学诗,可是一旦出手,却非常人所及,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可又分明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若要深究,恐也只能从辨才一生修为上寻找答案了。光绪《杭州府志》卷九十八引《西湖志》载,秦少游《跋辨才十题》,“旧在龙井,元丰二年八月,秦观跋,辨才徒怀楚刻石。”惜今不存。
大约是受辨才、参寥子和周边环境的熏染吧,少游赋《照阁》《观音洞》《佛日净慧寺》等一组写景诗,字里行间亦透出浓浓的僧界气息。《观音洞》诗云:
匹马骄嘶石路斜,观音洞口踏烟霞。
普陀风景差相似,只欠潮音小百花。
一篇传记,古荒刹龙井名声振显
月上中天,凉风习习。三人小憩于龙井亭,汲龙井之泉煮茶品茗,赏景论诗。辨才早有请文章高手为龙井作记之意,且属意于才华横溢的秦少游。他端起茶盅,恭敬地道出心中之意。少游性情中人也,此时兴致正浓,状态尤佳,欣然从命,挥毫作《龙井记》。
这是一篇关于龙井的“传记”。龙井,旧名龙泓,位于西湖之西、浙江之北、风篁岭之上,本是深山乱石之间的一眼山泉。相传龙井与海相通,汩汩泉水是从东海龙王那里流过来的,故而终年不息,祷雨辄灵。少游记述:“俄有大鱼自泉中跃出,观者异焉。然后知井中有龙不谬。”原来人们是见井中偶尔有大鱼跃出,而确信井中有龙之不虚,以唐人张若虚诗句“鱼龙潜跃水成文”印证倒也可信。少游还借辨才法师之口,盛赞龙井之德:
此泉之德,至矣!美如西湖,不能淫之使迁;壮如浙江,不能威之使屈。受天地之中,资阴阳之和,以养其源。推其绪余,以泽于万物。虽古有道之士,又何以加于此!
其美比西湖,其壮比浙江,源得天地阴阳之中和,而泽惠于人间之万物,龙井被赋予了一个至德的“有道之士”的形象。
《龙井记》一经问世就广为传播。元丰三年(1080)著名诗人、大书法家黄庭坚过高邮访秦少游,亲笔书写《龙井记》全文。秦少游《与黄鲁直简》云:“……及辱手写《龙井》《雪斋》两记,字画犹清美,殆非鄙文所当,已寄钱塘僧摹勒入石。”可知秦少游已将黄庭坚书《龙井记》手迹寄送杭州,请人“摹勒入石”。有一点令人费解的是:最终勒石立于龙井的碑文并非黄庭坚手迹,而是出自另一位同时代的大书法家米芾之手。《西湖志》卷四载:“龙井……有秦少游记、米元章书。”自然,米芾书写秦少游词亦不足为怪。现存湖南省郴州市苏仙岭上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三绝碑”,三绝者乃秦少游词、苏东坡跋、米芾书也。北宋两位大书法家手书秦少游《龙井记》,足见其分量之厚重。历经五百多年的风雨沧桑,《龙井记》碑文字渐渐漫漶残缺。明天启二年(1622),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游览龙井,他仰慕少游才华,挥毫重书《龙井记》,由钱塘人金嘉会勒石,重立于龙井,这便是后来人们所见《龙井记》碑。
秦少游二十八世孙秦瀛任职浙江时,于嘉庆元年(1796)十二月在风篁岭新建淮海先生祠堂,请名家摹刻少游像,补录《龙井题名记》,刻之于石,请龙井寺僧嵌置于寺壁之上,作《龙井新建淮海先生祠堂记》云:
龙井之名何以著?以辨才僧居龙井著也。辨才居龙井何以著?以余远祖淮海先生为辨才作《龙井记》著也。
寥寥数语,揭示出处于“深山乱石之间”的龙井,所以名扬天下的奥秘所在。这并非少游后人的溢美之词,《咸淳临安志》中亦有大致相同的评价:“二苏、赵、秦诸贤,皆与辨才为方外交,名章大篇,照耀泉石。龙井古荒刹,由是振显,岂非以其人乎?”这段文字毫不讳言龙井扬名的名人效应,正是“诸贤”的“名章大篇”,方使古荒刹龙井得以“振显”。诸贤中的“二苏”指苏氏兄弟;“赵”即赵抃,字阅道,号知非子,曾任杭州太守,是大名鼎鼎的一代能官廉吏。史载其“任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势,人称铁面御史”,晚年在寿圣院与辨才一块静修养老。但是诸贤之中有幸为龙井作记,并由名家书写,勒石立于龙井而传之后世者,唯秦少游一人也。
一块残碑,龙井文化续写新篇
岁月流逝,龙井寺、《龙井记》碑皆经历了世事的沧桑炎凉。
龙井寺始建于五代后汉乾祐二年(949),原名报国看经院,北宋熙宁间(1068-1077)改称寿圣院。明正统年间,移建于风篁岭下。历史上的寿圣院殿宇恢弘,香火鼎盛。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乾隆帝南巡经此,观景品茗,亲题“湖山第一佳”匾,又分别撰书过溪亭、风篁岭、方圆庵、龙泓涧、神运石等“龙井八景”。此后战乱频仍,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寿圣院荒废,其址改建为龙井茶室。而建于其侧的淮海先生祠堂亦荒废,少游像碑、《龙井记》碑以及《龙井题名记》碑等皆下落不明。
2015年始,我以一个秦少游晚辈乡党的身份,偕几位少游公裔孙,开始了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追寻先祖的足迹,杭州是整个行程的一个重要节点。启程之前欣慰地获悉:新世纪以来,杭州市以弘扬龙井茶文化为宗旨,深入挖掘人文内涵,按历史原貌整治恢复龙井景区,重现昔日山水之胜、林壑之美,以及泉文化、茶文化、佛教文化之厚重。
寻访从少游《龙井题名记》提到的雷峰起步,一路粗略浏览了雨后西湖美景;出西湖,沿龙井路一直往西,直抵龙井村,登狮峰,俯瞰蓝天白云下漫山遍野一畦一畦的茶树,隐约其间的一幢一幢民居。然后折回龙井寺,看到沿风篁岭蜿蜒起伏的山势,已然恢复的问茶古道、老龙井、龙井泉,以及御书楼、翠峰阁、听泉亭、秀翠堂、清虚静泰、岚翠浮香和风篁馀韵馆等亭台殿阁,其间游人络绎不绝于途。
风篁余韵馆坐北朝南,馆内龙井茶文化陈列室以展板、实物、雕塑等表现形式,简介龙井寺的历史沿革以及龙井寺历代的茶事活动。迎面是一幅巨大的《三贤品茶图》。史料载:龙井寿圣院原有“三贤祠”,是南宋时供奉苏东坡、辨才和赵抃的。近年,有学者依据元代杭州籍著名诗文家、书画家张雨(1283-1350)《独游龙井方圆庵僧照请阅宋五贤二开士象》诗歌手迹考证,龙井方圆庵曾供奉“五贤二开士”像。“五贤”为苏轼、赵抃、苏辙、秦观和胡则。诗歌对画像上面七位名士一一描述,诗句“颍滨与淮海,秋色亚层峦”,其中“颍滨”指苏轼胞弟苏辙,号颍滨遗老;而“淮海”就是“淮海居士”秦少游。胡则字子正,曾任杭州太守,是北宋一位著名的清官。“开士”是菩萨的别称,是既能“开悟”自身,又能“开悟”他人的大德高僧,这里的“二开士”指的是法师辨才和参寥子。七人都是北宋名臣、名士,都与杭州、龙井、茶文化有着不解之缘,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声望,所以,也就有了“五贤二开士”共享香火供奉的殊荣。张雨诗歌落款时间为“至正二年冬季十又六日”。至正二年为公元1342年,可见在此之前龙井已开始供奉“五贤二开士”。
龙井之行,我们最关心的还是《龙井记》碑。2004年,《龙井记》碑在龙井景区被发掘出来,重见天日,现陈列在风篁馀韵馆内。展馆西侧,过廊两边玻璃橱内陈列着六块明清古碑,有《龙井茶歌》《乾隆御题诗刻》以及龙井高僧墓志等,但是毫无疑问,最珍贵、最令人瞩目的还是秦少游撰、董其昌书《龙井记》碑。碑高近2米,宽约1米,右上角小部分残缺,中间偏上部有一斜向断裂。碑文已漫漶模糊,但仍依稀可辨,碑尾小字乃董其昌所书跋语。如今,米芾书《龙井记》碑,以及秦瀛摩刻少游像碑、《龙井题名记》碑皆湮没,而此碑独存,成为佐证那一段历史,佐证秦少游与龙井、与茶文化密切关系的实物,其文物和艺术价值都极其珍贵。令人感到缺憾的是,馆内未有秦少游事迹的介绍。以秦少游与龙井寺的联系和贡献,以《龙井记》碑实物的存在,可以断言,一个缺少秦少游的龙井茶文化是不完整的。
一座山亭,寄托杭人素朴情感
杭州西湖北边有一座山峰名曰秦亭山,地处西溪路口,是人们进入西溪景区的第一座大山。史籍中有将秦亭山讹传为秦望山,认为是秦始皇东巡留下的遗迹。有研究者对这一说法提出质疑,认为秦亭山与秦少游相关。秦少游喜好漫游,常以登山赏景为乐。任杭州通判时,筑亭于山上赏景,名之“秦亭”。久而久之,山也改称秦亭山了。此事并不见载于杭州地方史籍,其依据主要是民国时期的一本导游小册子《实地步行杭州西湖游览指南》,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秦亭山,山上有圣帝庙,传秦始皇曾驻跸。或曰:宋秦观筑亭其上,故名。”
秦少游一生中,曾任过一个“杭州通判”的官职。北宋时期,通判是太守的副职,大约相当于“二把手”吧。这是秦少游被贬出京后所任第一个职务。作为朝廷正式任命的杭州通判,在山上筑一小亭,本也小事。但是史籍记载,他初次遭贬,情绪低沉,行船至汴水之上,作诗《赴杭倅之汴上作》,流露出明显的消极出世思想,被“承风望指”者打了小报告,指责其心怀不满、消极对抗。少游旋被削去杭州通判之职,被贬到更为偏远的处州(今浙江省丽水市)去了。尚未来得及到杭州就任,就于途中被贬他处去了,又何能于此筑亭呢?因此,仅凭一本《旅游指南》就确认秦亭为秦少游所筑,依据尚不够充分。不过换一个思路:且不论做官,作为风流才子秦少游,确曾与杭州有过种种的联系。否认秦亭山与秦始皇相关,而将其与秦少游联系起来,这不恰恰折射出杭州人对秦少游的一份素朴情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