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有三件东西跟汪曾祺先生有关。
一张照片。
1981年,汪先生第一次回到故乡。也许是积压了几十年的思乡情感终于要找个喷口,就逮住了我先生杨汝佑,在北海大酒店门口留下了这张套牢胳膊的照片。
老杨是杨家一脉的后人,与汪先生同辈。汪先生母亲就是杨家出嫁的姑娘。
天上掉下来一个大表兄,还是位名人!老杨腼腆不自在。没料想汪先生主动挽住老杨胳膊,似乎套牢了杨家子弟的胳膊,就牵住了母系家族的根系。
难怪啊,汪先生三岁就没了母亲,想要找回一点外婆家的记忆,只能如此了!
直到现在,老杨都记得汪先生那时近乎小孩似的牵绊依恋的天真状态。
圈着庭院、有着汪老题词的北海大酒店早已拆除重建,因此这张照片也就有了双重意义:既印下了汪老少年离家、老大回乡的急切的瞬间,也留下了那座曾经有过汪老墨宝的酒店的映像。
一幅字。
晨兴寻旧郭,散步看新河。
腚舶垂金菊,机船载粪过。
水边开菜圃,岸上晒萝卜。
小鱼堪饱饭,积雨未伤禾。
一大早,汪曾祺先生踏着露珠出门寻觅旧踪。善因寺不见了,北城墙连同关帝庙都找不到了,却见到了一条新河。船上的,岸上的,“风景曾旧谙”啊。于是,一首诗诞生了。
1981年11月18日那天,百姓晒萝卜干的小生活,船家种金菊花的小乐趣,都在汪先生笔下显得甜甜的,暖暖的。至于“小鱼堪饱”“积雨未伤”两句,更是折射出汪先生胸中的平民情结。
不知为什么,这首诗常常让我们想起“珠子灯”和“晚饭花”。
珠子灯,陪着孙淑云小姐嫁进了婆家。珠子灯,又守候着孙小姐过着寡居封闭的日子。10年啊,流苏散线了,珠子也守不住了: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黑暗冰冷的房间里,孙淑云躺在床上,听着,数着……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单调地重复,如果在张爱玲的笔下,一定是残忍而惊悚的。(她写曹七巧就是如此怪异!)可是在汪先生的文字里,只是小小的感伤、抚慰式的怜惜,反倒觉得分外温暖蕴藉,还有一些悲剧的美。
汪先生以同学李小龙的视角也很有趣:浓绿浓绿的叶子,散散乱乱的晚饭花,王玉英坐着做针线,就是一幅画!
少小离家老大回,家乡的风貌变迁很多了,可是,汪先生还保留着李小龙的单纯和真挚。就像喜欢晚饭花一样,汪先生也喜欢小船船尾上的两盆金菊,还有小雪季节家乡腌萝卜、大菜的风俗画。
两幅扇面。
汪曾祺先生给扇面题词的那天,就在先前的北海大酒店。因为扇面是斜欹的腊梅,我太太的名字里有“梅”,汪先生即兴题了一句:几生修得到梅花。
文人心中供奉的梅兰竹菊,这一次又触动了汪先生的名士情愫。他,止不住心驰神往了吧?
汪先生给梅花点赞,点出一种境界,也表达一份神往。这大概就是常常出现在他目光中的那种穿透和眺望吧。
另一个扇面,汪先生根据画意题了“秋色斑斓下的一行新鹰”。
汪先生,跟着新鹰,心又飞远了……
汪先生,真的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