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至1999年,我任高邮市政协副主席,同时任市委统战部长。短短两年,对政协工作的意义有了深刻了解,自己也结交了一批新朋友。
褚元仿是高邮籍上海文化人,为家乡办事热心,王氏纪念馆程十发绘王氏父子像和文游台前严友人塑秦观铜像,都由他热心牵线,被誉为“自费高邮驻沪大使”。他与前任部长朱维宁是好朋友,我到任后,老部长介绍我与他结识。
褚公每年回乡一两次,每次小住个把月,大街小巷到处走,鸿儒小贩都接触,自诩他看到听到的,我们不一定知道。每次聚会都拿我们当朋友,没有客气话,不是介绍外面世界的精彩,就是对家乡建设提出建议,几乎都是他包场。他很早就鼓动高邮要举办新春音乐会,邀请知名乐团,与大城市、与世界文化接轨,要交响化,让高邮孩子不仅知道二胡;有一阵见面就说“汪曾祺是品牌,东大街是城市记忆”,呼吁尽快修建汪曾祺故居,期待“什么时候能与汪曾祺联系成活的大淖啊!”虽是七旬老人,却声音朗朗,侃侃而谈,从时政热点、理论动态到历史掌故、人物传奇,无不知晓。他自认为小城闭塞,将传播作为回乡的任务,也是对家乡的贡献。外界不尽以为然,友好者调侃他“忧国忧民”,苛难者说他“好为人师”。至于口无遮拦,臧否人事,更是难免得罪人。他有所察觉,为之苦恼,归结为小城太少现代气息,而多的是“叽叽喳喳”,格局不大,颇为家乡观念闭塞滞后着急。作为在上海出生的旁观者,当然能看出他的观念、作派与小城的落差,从中作些劝慰转圜。而观念更新非一日之功,入乡随俗则是亘古不变,谁对谁错?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我与他有过一次面红耳赤的争辩,是为企业改制和职工买断。他指责改制中“一些人得益,多数人失益”,虽委婉地补充说“全国如此,亦非高邮一地”,但我听不下去,执拗于高邮现状与之争辩,据理力争:改制伤及无辜却不得不改,政府左右为难仍不得不为。现在回头看,他的说法,除有在上海平台积累的信息,出于一种全局考量或理性分析,肯定也有在高邮与民众包括亲友的感性接触,其批评应该有一桩桩有名有姓的个案支撑,虽然他没有细说。这些是当局者不易听到的苦口之良药,逆耳之忠言。平时说要听不同声音,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并不合格。至今我仍歉疚。
好在褚公事后并不在意,相反跟我交往更深,建立了正常通信联系。信中除了热心介绍外部信息,推荐好书好文,谈及国事家事,还以自己经历给我启发和提醒。后来看电影《天堂电影院》,有许多老放映员艾费多跟尚未涉世的多多唠叨的镜头,看似平淡的对话包含了老人一生经验。重复看过多遍,总让我想起褚公。
通信延续到他逝世前一周,共计收到157封,最后两年每年超过20封。与老人通信,也是对“老派文化”的补习。如他来信抬头必是“泽勇兄”,落款“弟褚元仿”,却不让称他褚老,要称“老褚”至多“褚公”;从右至左竖写,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三四页,纸尽信了;绝少错漏字,从笔迹不同看出时有改动或添上一句两句;来往之密是他见信即回,“见信即回是对人的尊重,是规矩。”
褚公2012年元旦遽然离世,享年83岁。没有了褚公,起初不觉得,时间长了,都感觉缺了什么。
1999年10月中旬,接到政协转来王沛10月4日的信,有事需统战部与市政府协调处理。王沛,听说过,没见过,通过办理此事,从别人口中对他身世的了解,竟让我感慨不已。王沛出身高邮名门,民国时期毕业于中山大学农经系,就职新疆省政府民政厅。其妻是高邮董家闺秀,上海大夏大学校花。接踵而至的社会大变动改变了人生。1949年9月新疆宣告和平解放,王沛作为起义投诚人员按政策接收进入新政府机关。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运动中,陡生曲折,蒙受冤屈,戴上反革命帽子坐牢十余年。轮到特赦出狱,安排回高邮老家,由民政局对口接收安置。虽蒙特赦,世人仍另眼相看,被安排在一般人不肯去的殡仪馆。一个曾经的高材生,年近六旬孤零零地住在传达室看门,日复一日以度余生。熬到平反落实政策,调到公园,换个地方仍然看大门,政协吸收其为委员。退休后离开高邮去武汉与妻子儿女一起生活。
就是这样一个多年蒙受冤屈、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老人,平反后,用落实政策补发工资1万元,创立高邮中学农业院校考生奖学金。1万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笔大钱,时称办厂做生意的成功者为“万元户”。他生活节俭,并不宽裕,子女也不同意,但他坚持要做。他说,社会对学农有偏见,而农业很重要,设奖学金是用个人微薄之力作点引导。每年放假,获取奖学金的孩子回邮都要与他相聚,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后来利率下调,1万元所得利息不够安排,有人婉转地建议他可以收手。而王沛坚持不渝,表示愿以退休工资补足。
接收他的信没几天,10月28日突然得到王沛老于27日晚在武汉去世的噩耗。部里与政协当即商量,派副部长吴庆云和政协、民政局的干部作为代表,第二天去武汉吊唁治丧。吴部长回来后动情地说,董奶奶和孩子非常讲理,没有提半点份外要求,除丧葬费外,不要单位支出一分钱,全部自理。王沛奖学金坚持按他生前愿望不撤。由于利息不足以再支持,明年发一年后,余款选择资助部分下岗职工子女入学,一次性解决完。
多年后,在《高邮日报》副刊读到陈永平写王沛老的散文。陈跟他做过邻居,写了一些切身经历的细节,生动真实,很是感人。当时我不由想到了王沛奖学金,想到了殡仪馆看门,想到了他那封信……
香港居民熊先生,原籍高邮甸垛,弟兄四个,两个去了香港,两个留在高邮,依“荣华富贵”取名,熊先生老大,名叫熊家荣,我结识他时他年已七旬。熊先生在香港理发,一辈子在湾仔挣了一间两层上下的门面,雇几个师傅,熊先生收账,熊太太打杂,扫地抹桌子,小本经营,小康之家。熊先生夫妇生活俭朴,一口家乡话,没多少文化,说的都是朴素的家常话,还真分不出是香港人还是大陆人。刚到政协那年6月,他夫妇捐资14万元为家乡修建从庄台到公路的水泥路,取名“思乡路”,邀请我去揭牌。别人告诉我,熊先生对家乡常有善举,前一年捐资20万元建了庄台内道路、桥梁和幼儿园。
自此与熊先生交上了朋友,每次回高邮会邀我相聚,每年大年初一,都接到他恭贺新年的电话。熊先生年龄比我大很多,让他给我打电话太不合适,我特意要了他家电话,年初一提前给他拜年。不料,电话拨不通香港,无奈只有等他电话。我退休后,他回邮聚会还邀请我,一晃已有几年不见。写此文时特意了解,熊先生于今年春季逝世,享年91岁。
还有一个退休老教师,既没见过也不知道名字,但她的事迹却铭记在心,不得不写。
一次听部里同事说“那个费老师又来过了”。说得含糊,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很是熟悉,只有我不解。哦,原来是一个退休教师,也是统战成员,自希望工程设立起,年年捐款;她不知往哪儿捐,就到“娘家”统战部,每年一次,一次捐1000元(1990年代初期,月薪在百元上下),一年不空,已近10年。她年事已高,行走不便,每次来都坐三轮车,颤巍巍地下车交钱。我跟同事说,下次来告诉我一下。可没等到下次,我调离统战部。
这些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事,什么时候只要说起,都让我感动。有时我想,他们虽然不是中共党员,不是领导干部,或许还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在这些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品格和操守的高度,即使有些党员或领导,也未必能够达到。央视每年做个“感动中国”特别节目,这些人也是能够“感动高邮”的。
刚到统战部时,有人说,你当过有权部门(市委办)有钱部门(经委)领导,统战部无权无钱,不好干啊!我一时无言以对。入门之后,越来越看到政协统战的优势所在,而且是其它地方所没有的,那就是人,就是有很多肝胆相照的朋友。做政协统战工作,将中共的政策、关心送给他们,帮助他们解决具体困难,为党凝聚人心,凝聚力量,这是一股多大的力量啊!同时,从与他们结交中,感受到他们散发出的人文情怀,学到他们的人格操守。
老部长朱维宁退休后写起散文,在报刊发表一篇接一篇,写了不少统战成员,亦即他结交的朋友。一次我傻傻地问他:“你这样写,会不会写完啊?”他乐呵呵地说:“一时写不完,肚子里货多呢!”写这篇文章时,想起老部长写过的文章写过的人,想起他说的“写不完”。我在政协(统战部)时间短,交友没他深,但也有不少人和事时常激荡在心,鞭励自己,借着纪念高邮政协60周年,以此拙文谨表纪念和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