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生前是开香厂的,做老板,也做伙计。这里的香指的不是香料,而是求神拜佛用的香火。
开香厂之前,大伯是老家整个大队里唯一的电工,年轻时敏而好学,通电、排线、维修、检测样样精通。那时电力系统尚未迎来改革的春天,自谋发展的大伯与二伯在我父亲的张罗下买进一艘百十吨的铁船,开始往返于京杭运河搞营运。
大伯做事不如二伯“凶”,船在水上风大浪大,跑运输没几天,他一不小心从甲板跌落到舱底,折了腿。“窝”在老家养伤时,大伯寻思,自己性子慢也拘谨,船上的活看来干不来。于是将整船的活计托付给二伯,至于买船时出的那半份钱,他说生意好了就还他,不行就算了。
“上岸”养好伤后不久,做不成电工的大伯四处打听可以上手的生计,托人辗转从兴化学来做香的手艺,就这样在营南乡开起了第一爿香厂。
做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细活。过去用的原料是七分木粉混上三分榆面(榆树皮打成的粉),后来国家出了政策不让用榆面,于是就改用面粉——都是货真价实,上了灶头发酵能蒸馒头、和稀了能做煎饼的白面,想想真是有些浪费。不论用榆面还是面粉,都要先兑水揉成团。榆面有天然的黏性,混在木粉里遇水就能成型,做出来的香烧着旺,冒白烟,也不易断。白面做原料时,会添加相当分量的石粉,一来为降低成本,二来为“伪造”出点燃后吐白烟的效果。面粉、石粉、木粉“处”不来,就再加相当剂量的片碱(调节酸碱度)和强力胶(也起助燃功效),把它们硬生生地撮合在一起。这样做出来的香,密度大些,“打秤”,价可以卖高点,但烧起来烟尘重,熏眼睛,易灭易折。
香之所以称作香,是因为烧着有股香气,又因为用于祭祀拜神,一般都做得红彤彤的图吉利,这需要在原料里加入适量香料和“大红”(一种价格便宜的血色颜料)。和好的原料,就像一大坨深红色的橡皮泥,家里调皮的孩子时常抓来玩。在小厂房里工作的大伯看到了也不恼,总笑嘻嘻地说,别弄脏了衣服,洗不掉的。“橡皮泥”越有韧劲,塑形成香便越顺畅,越高效。用手揉捏是不够的,要将其填充在塑型容器里,用脚上去踩。
一容器原料,叫做“一锅”。过去没有电驱的机械,都是用手摇的人工机器,一种圆筒状的大活塞机。原料塞满一锅后,上面盖上压缩机构,中间连着滚轴杠杆,下面搁上圆形竹匾,然后人力推压杠杆臂,压缩盖下行,将“橡皮泥”从圆筒活塞机下端的小圆孔源源不断地挤出,一条细长的橡皮泥线便滑滴滴地流淌在大竹匾里,成圈成坨,却不沾黏。整个流程有点像人力的压水井,不过压出来的不是水,而是成型的香料。积满一竹匾便拿在一边,由专人在倾斜的蒙了猪皮(滑腻,不与香料沾黏)的方形木框上“撂”香。
撂香的动作虽不难,但要做好却十分不易。一手拎着香料线,一手抓住线头,将其甩在皮革蒙面的一端,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掐断香料线,形成新的线头,递在空出来的手上——如此往复,便能在半方猪皮上齐刷刷地“撂”出一排排香料线。集满一整“版面”后,用同样版式大小的蓝色尼龙纱布蒙就的箩筐(乍一看像是纱窗)将其整版“倒”过来,送给专人切香。以上这些手艺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是因为后来用上了电驱的机械。“锅”变成了扁方形,也大了许多,塑型的出料口从单个孔变成了一整排,压缩机构的电门装配在落地的底端。单人两手托着“蓝色纱窗”对准出香的排孔,一脚踏下启动电门,齐刷刷的香料线便如挂面一般滑溜溜地一次性铺满整个“版面”。提着“纱窗”在排孔外侧的刀片上一刮,再用桃木做就的薄木板将底部参差不齐的“须儿”一剔,便可直接拿去切香,效率比之过去不知提高了几多倍。
切香根据所需长短,有不同尺寸的模具。一般为铁铸的空心板,可将前文中所说的“蓝纱窗”担着“红挂面”卡在当中。两边凸起的部位有等距的凹槽,用细长的木铡刀分段铡下,“掳”走废料便得到最终的湿香料版型——制香过程任意流程产生的废料在未风干前均可回收,揉在一起跟着下一锅“重获新生”。
做香是看天吃饭的差事,也是苦差事,因为要晒香,要顶着烈日劳作。在高邮北部农村,相隔几里地便能看到一两块大大的晒场,上面整齐地铺满了蓝色尼龙面纱蒙就的箩筐(真应该直接说成纱窗)担着已经精切成型的深红香料。晒场北首一般就是农家,与住家相连的西侧往往再搭两间屋,一间用作生产,一间用作包装——这就是做香人家的标准配置了,大伯的小香厂也不例外。天色未亮,做香人便要起身劳作,分季节据日照长短,做下两到三锅香,赶在太阳铺满整个晒场前,将一箩筐一箩筐的香料平整铺开,接受阳光洗礼。为防止边缘的香料曝晒后收缩弯曲,要在正午时分,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背上二三十斤重的农药喷洒器往香料的边缘洒一遍水,二次曝晒即变得平整。倘若天气爽朗,傍晚出夕露前,香料便可晒干。后来引入了一种新型胶水,做出来的湿香料不用“见光”,只要晒香的箩筐“品”字形重叠堆放,中间留有空隙,“见风”,即可晾干。不过,这种胶水是否有更强的毒性,就不得而知了。香料收干后,需要用前文提过的桃木做就的薄木板一箩筐一箩筐将其铲下,小心翼翼地堆放好,这又是一项单调、乏味且“揉人”的工作。
成品的原香收好后,便进入了最后一道工序——包香。包香这份工对劳动力要求不高,适合村里留守的老弱病残,三岁小孩也能做得像模像样。五根香包一股,五股香卷一封,十封香捆一扎。一股香抓上手,有普通香烟粗细,一头和中段分别用红、绿色的细宽纸条蘸着浆糊包上;集满五股下三上二放好,用废旧的三角状报纸将没有包裹的一头“擢”齐了卷好,俗称“封屁股”;如此集满十封便可用烧火的稻草捆扎在一起,成为一扎,这便是包香者与老板结工钱的最小计量单位了。普通的农家主妇两三个月便能成“熟手”,“快手”从早上坐下来包到中,三四十扎不成问题,还不妨碍她中途溜回家淘米做饭,勤快点不用带晚每月也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补贴家用。
大伯以做香为生,天气不好时也不愿歇着,窝在小厂房里自主钻研,批量生产模具卖给邻近的其它香厂,不太劳神,每年可赚上万八千。这里的模具指的是前文所说的电驱香机那一排出料孔。过去用的是铜质模板,时间一长会起锈,与香料粘连,导致机器故障。大伯就试验其它材料,自己制板、打孔。最后发现某型号的PVC材料效果不错,化学性质稳定,刚性也够,故障率极低,不过磨损较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没有损耗哪来的买卖呢?这就是生意人的精明之处了。
为了家庭,为了改善生活,除了农忙时节及过年前后的几天,大伯一早睁开眼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做香,等两三锅香出了版型,才顾得上胡乱吃几口单薄的早饭,之后又是繁重、机械的劳作。从最初的手摇式制香机换到小电驱机,又从小机器换到大机器,再换成后来更大的机械,大伯一路走来辛苦异常,在他的脸上总写满了倦容。父亲觉得大伯太辛苦,曾劝他添加特殊香料和药物成分,做成安神驱蚊的高级香,提高产品附加值。大伯听后直摇头,三弟,那些咱不懂,弄不好就砸了,还是稳妥一点好。大伯就是这样老实谨慎,也是这样墨守成规。
盛夏是产香的旺季,在庭院里无论晒香、晾香还是收香,豆大的汗珠滴在地上还没摔成八瓣便已被滚烫的地表烤干,搭在肩头的湿毛巾可以拧下温热的汗水……就这样,大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箩筐一箩筐地攒出了堂姐出嫁时的嫁妆,攒出了镇中心那几间敞亮的新房。
香是用来孝敬菩萨的,可以说是菩萨的食物,这样叙起来,做香人便是菩萨的厨子,理应受到佑护。但长期工作在粉尘横飞、异味杂陈的厂房里,大伯积劳成疾。三年前的夏末,他感到胸闷乏力,呼吸有刺痛感,后来发现痰中带血,于是一个人坐中巴到高邮检查身体,几天后,又一个人进城取CT结果……刚出医院大门,大伯第一个给我在宝应的父亲打电话,说得了肺癌,已扩散,日子不多了,然后就是叹气,还说暂时不要告诉家里。父亲当晚心急火燎地赶回营南老家,家中老小也都已知道,女人、小孩都在抹眼泪,男人也红着眼。大伯落魄地坐在小厂房里,看着年初刚刚置办的新机器,两眼无神地低声喃喃:这香是不会再做了……仅仅十天后,劳苦了一世的大伯在扬州苏北医院急匆匆地油尽灯枯。救护车载着弥留之际的他,一路狂奔在家的方向,在村口入小道的拐角处,大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伯的后事办完没几天,有斗香客推着三轮小车在庭院里叫喊,冯老板,收碎香啦。伯娘从内屋里出来,强忍着泪水,说,老冯他走了。斗香客不解,走啦?上高邮了?不是,老冯他……他人没了。咦,别瞎说噻。伯娘不答话,已哭成泪人。斗香客透过敞开的大门,看见客厅里供奉着大伯的黑白相片,讶异地张大嘴巴,茫然若失地呆愣在庭院里。大伯相片前的三炷红香,闪着点点火星,似燃非燃、无声无息地化作袅袅青烟,随风消散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