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河村最冷清的旮旯陡然热闹起来。五彩的大棚搭在地面,胀鼓鼓的像个气球。凝重的哀乐四平八稳地在空中盘旋,时不时插进几句嘀哩呱啦的唢呐。大棚紧挨着一栋红砖斗墙的老平房,男女老幼在平房与大棚之间走动。
往常,靠着彩棚、就着大灶,一边掌勺一边叼烟的十有八九是厨四。这回,厨四正静静地躺在家里,听凭旁人的忙碌。
斗大的“奠”挂在堂屋,纸钱熊熊燃烧,映得冰棺红通通的。细碎的钱灰如黑蝴蝶一般,漾过枣红的老爷柜,漾过雪白的观世音,漾过搪旺的芦柴箔……年轻人嫌脏,坐进了彩棚,只剩三个面皮枯黄的老头守着棺材,他们是厨四的堂哥哥。
“无伴无后,从来没有做过大事,这回子,我们给他热吵热吵!”老大说着狠狠吸了一口烟,抬头望望屋顶的水泥梁、芦柴席,想起20年前,替厨四抢到庄尾的一块废地,爬上爬下,泥里打滚,帮他盖起一进平房。结果入住的时候,只吃了四菜一汤。
“老大,他就这么一点家私?”老二右手三个指头撮在一起,瞄了一下东厢的一屋厨具,“40岁开始出厨,舍不得打牌,舍不得买衣服,攒到今儿少说也有二三十万吧!”
“人没了,按理不说坏……坏话了。唉,那……回子,陪……陪王支书关……牌,三缺……缺一,他站在旁边,愣是不肯……肯垫……”老三一激动就有点结巴,“我告……诉他输钱算……算我的……”
“老三啊,”老大歪歪嘴唇抖掉老长的一截烟灰,烟卷仍然焊在唇边,“这算什么!10年前,我请人做媒谈小米葱张寡妇——张寡妇扒家得很哪!过日子刮刮老叫……”
“是的!要是跟张寡妇撮合的话,不至于倒在大街上!”老二插话道。
“叫他送条烟把媒人,他呢舍不得!跟小米葱已经走动过几回啦,人家媒人硬把小米葱撬走,南河的李秃子捞了个外快!”老大呸地吐掉滚烫的烟屁股。
“掉在钱眼里!没出息!一件羽绒服舍不得穿!”老二指着地上一沓破布,“瞧瞧这种滑雪衫,还有哪个套它!”
“借他的钱比割他的肉还疼!大侄子结婚那次,跟他暂借2万块,一个月不到讨了三次……”
“老大,他跟你抠……抠……跟自个也……也抠……血压高……高……到180……叫他吃……药,‘碍什么事……事……’他老这么回……回我……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老三从老爷柜上抓过两个小药瓶,“看咧,我给……给他两瓶……药,愣是没……吃!”
“依我看,我们弟兄仨都对得起厨四!他的这么点‘毛长’,我们放开来花,反正都是为的他……”
“戏班子来了!”一个大喉咙在门外炸了一声,打断了老二。
“唱!有节目都上!”老大挥了一下手,像个总司令。
“代侄男侄女都哭一段,别让旁人以为我们李家不关照一个光棍!”老二紧跟了一句,转头压低嗓门,“一趟丧事,估计剩不了万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看就按侄男侄女人数平摊吧……”
“不妥……妥!堂弟兄就……就我们三……三个,直接三……三分三!”老三有一个儿子,老大老二各三个伢子,他才不吃这个亏呢!
“好叔子啊!你一生一世辛辛苦苦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外面的大喇叭里呼天抢地唱开了。两个男孩嬉笑着从门前一阵风地溜过去。
老大往外一探头,已望不见他的两个孙子,回过头来。“老三啊,厨四跟我们弟兄,我们怎么能拿他的钱呢?侄男侄女呗作为晚辈,现在需要创事,噢创……业,让他们平分才讲得通哩。还是老二说得在理……”
老三瞟了一眼老二,“老……老大!三分……三就是给侄侄……男侄女……”
“三个主家都在块哪!”穿着蓝大褂的厨子跨进门槛,他以前是厨四的帮厨。“按你们说的,办得泼作些,干脆甲鱼毛蟹桂花全套啦?”
“全套!”老二朝厨子一甩手,瞅着老三,“其实,剩下点现金真没什么了不得,关键是有没有存折……”
“咦,厨四临死前一直盯着我,手还在床边上拍呀拍的……”老大一根白棍粘在唇上,忘记了兜火。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出厨啊,有病不晓得吃药啊……好叔子呵!”喇叭里抽抽噎噎,一声声似乎剜着人心。两个男孩又一次嬉笑着从门前穿过。
“我们再到床上找找看!”老二说着动身进房,哥俩跟在他后头。
两床封被,被头油光光的,下面两床垫被胎,灰黑灰黑的,再下面就是硬木板,已经翻过数十趟了。老二把封被从头捏到尾,老三把被胎从尾摸到头,一齐摇了摇头。
“只怪他脑溢血太突然!正好有两三个月没跟他照面。”老大叹了一口气。
“我包蟹塘……在外面忙……忙了半……年。”老三有点后悔。
“上个月在路上骑车撞到厨四,我喊他吃饭,他说要到敬老院去玩咧。”老二一副心安理得的语气。
老大把老式折叠床的板呀框的,依次捋了一遍。“咦——”一声惊叫立马拽住几双眼睛——床边框的中央,一块活动的木塞,下面有个两指宽的木槽!老大伸进两指,夹出两张纸片!六只眼睛顿时放光。
老大手抖抖地展开纸片——存折!一张10万一张15万!“果然不假!不出我所料吧。”老二扫视了另外两弟兄,眼中有些得意。
“弟兄仨……仨,三分……三!”老三恨不能立即把折子咬下三分之一。
“老三啊,你不能这么犼 啊!”老大攥着折子,软软的话音里包着铁锤。
“是的,老三哎,给伢子,旁人不会说三道四……”
老三脸涨得通红,“你……你们哥……俩莫要欺……欺负人……”还有半句咽了下去,他顺手往木槽里一勾,竟然又夹出一张纸片!三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老三手抖抖地展开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几行字:
财产安排
假如我死了,一张10万,7个侄男侄女分。一张15万,小米葱一半,敬老院一半。厨四
啊——三个男人一起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