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2月中旬,新四军八纵几个团和地方部队,在粟裕和陶勇的指挥下,消灭了高邮城外围的大部分鬼子和伪军,少数鬼子和伪军逃入城中,龟缩在孤城内。
我家住在高邮城西通湖桥对面的杨家坞。有一天,一位身背盒子枪、公文包,身穿灰布军装的干部,带领20多个战士来到我家,一进我家门,就喊:“老板,我们是来打鬼子的,想住在你家几天。”我父亲知道他们是新四军,高兴地答应了。那干部也很满意,随即要战士们坐在天井里休息。我妈对他们说:“我们家做小生意,卖鱼虾,有鱼腥味,怕你们住不习惯。”那干部说:“哪里、哪里!我们都是穷苦人,不怕的。”接着,他们挑水的挑水,扫地的扫地,掸尘的掸尘,不一会就把家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板凳抹得一尘不染。一位年长者在我家草堆上拔了两三个草把,放在路边晒,供晚上打地铺用。那时我才六七岁,只听得他们口口声声喊“老板”“老板娘”“同志”的,亲热得就像多年不见的一家人。新四军战士特别喜欢小孩,抱抱我又抱我弟弟,真是开心极了。
我爸爸看到这么多人,把平时不用的玻璃罩子灯拿出来,将玻璃罩子擦了又擦,并装满洋油,供晚上照明用。等我们吃过晚餐,战士们就在我家大锅灶上煮饭、烧菜。妈妈发现他们人多菜少,就到菜地上挖了好多蔬菜,又把家里吃的大咸菜煮小鱼搬出来,给战士们吃。那位干部叔叔说:“老乡,谢谢你们!部队有纪律,不准拿群众一针一线。”我父母说:“是我们自愿送给你们吃的,不要紧,军民一家人嘛!”那位干部叔叔没办法,就拿了些钱给我妈,我妈不肯收,他就把钱硬放入奶奶的口袋里……
天快黑了,爸爸点上罩子灯,堂屋里亮堂堂的。战士们打好地铺,坐在上面擦枪。那位干部叔叔动作十分熟练,把盒子枪零件拆下,擦得干干净净,排放在大桌上。我好奇地用手拿起来瞧,叔叔轻声提醒我:“在哪里拿还放在哪儿,不要丢了。”我不好意思地将零件放回了原处。叔叔又说:“长大了想当兵吗?”我说:“想!”叔叔说:“等你长大了,到我这里当兵吧!”
擦完枪装好后,他们就熄灯休息了,我也回到昏暗的小香油灯房中睡觉了。第二天一早,我和弟弟起来,见堂屋里空无一人,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就问叔叔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后来,我跑到后门口向外看,只见许多新四军战士正在坞中的浅滩上列队、训练……
12月25日,我爸妈天不亮就到湖边贩鱼,挑到北市口卖。这天战士们都很忙,午饭后不久就早早地忙做晚饭,有鱼又有肉……改善伙食了,有好菜吃,年轻的战士个个高兴;但有个老兵很特别,他沉着而冷静,我不知到他在想什么。随着炊事员一声:开饭!大伙立即围在几个大盆四周,坐下来吃饭,有说有笑,很是开心。饭后一位年龄大点的同志说:“老板娘,你们也烧晚饭吧,吃过晚饭后,呆在家里不要出去。”
到了傍晚,我先听到了零星的枪声,一会儿便枪声大作。这时攻城的新四军从四面八方向鬼子开火了。尤其是住在我家的新四军一反常态,将我家的东山墙挖了许多洞,又在门外河堤上做了好多掩体,我家变成了土碉堡,战士们向城墙上开火!我们一家五口人,躲在墙脚根下,头顶棉被、棉衣不敢动。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怕,偷偷地跑到门边,从门缝中向外望去,只见天空中红色、绿色的子弹东西对飞!突然,一发炮弹在我家附近爆炸,将奶奶的耳朵震闭气了,什么都听不到了。后来,我奶奶成为杨家坞有名的聋奶奶了。
鬼子从城墙上的碉堡里向杨家坞新四军打炮,我军也不示弱,迅速在附近沈五房鱼行的晒场上,用麻袋装土堆成一个土碉堡回击鬼子。鬼子又打来掷弹筒,落在门前的草堆上爆炸,顿时火烧到我家房子上。我父母急了,跑出来救火,被那位干部叔叔拦住:“老乡,火太大了,救不了的,鬼子打掷弹筒就是要烧房子,让火光照亮我军位置。你们要救火很可能就没命了,不能救!”他一边指挥战斗,一边拿出笔在日记本上写字,然后撕下,交给我父亲说:“老乡,等高邮解放了,你拿这条子,到县军政委员会去,一定会有说法的!”父亲在紧张慌乱中收下了条子,那位干部写完后继续指挥战斗。
这场大火将我家七间瓦房烧得干干净净。望着眼前一片废墟,我父母、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家里人开始清理废墟,我也拿小铲子清理堂屋后檐墙根,铲出许多被大火烧碎的瓦片和熔化了的锡饼子。妈妈看了哭着对我说,这是家里香炉、蜡烛台子化的,你不能拿去换大鼓糖吃,将来还可请锡匠师傅重做呢!
就在我们全家沉浸在一片悲痛中时,爸爸的一个把兄弟的妻子浑身是血哭着跑来报丧:攻高邮时,住在他们家的新四军要他们躲到西堤边,他们一家却躲在杨家坞子进出口处,敌人子弹打在大青石上,反弹过来将父亲把兄弟打死了。万分悲伤的父亲安慰眼前的孤女寡母一番后,将身上仅有的钱都给她们,并帮助草草安葬了死者。
后来,母亲突然想起那张纸条,要父亲拿出来到县里申请补助。父亲这才如梦初醒,但把身上所有口袋翻遍,却是一无所有。没有条子不行,那个干部姓什么,是哪个团、哪个营的也不知道。那时军队番号是保密的,老百姓也不好问,况且他们是临时住在我家,不过两三天时间,又怎么能知道呢?
而后,我父亲只要看到新四军就十分留心辨认、寻找,直到活到九十三岁高龄,在他临终前还要我帮他寻找。我也想念那位新四军叔叔,房子虽然烧光了,他的一句话却救了我们一家人啊!
2009年,我快过七十岁时,打听到有几位老同志当年在高邮打过鬼子,住在南京孝陵卫军级干部休干所,便同夫人一起去南京,住在当时在海军电子工程学院的四弟孙士明(大校)家(当时他还没有退休)。最终,我与黄浩军长联系上了,他约我们腊月初八上午十时去。我和弟弟到达后,黄军长早已派警卫员在门前等候。黄浩和秦镜军长一同接见了我俩,当我们谈到上述之事时,他们表示,打高邮时他们部队没有住在杨家坞,还说那个时候千军万马,没有姓名和部队番号是很难找到的。见我们有些失落,他们便安慰我和弟弟不要难过。两位军长亲切的话语就像当年那位新四军叔叔!后来,他们与我分别拍照,让我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后又与弟弟拍照留念,这些照片我一直保存到现在。为此,我曾写了《两位军长陪我过七十岁生日》一文,发表在《高邮日报》上。
如今,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那位新四军叔叔是否还健在?我们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