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有个习俗，过年前一定要洗个澡，干干净净过大年。小时候七里八乡才有一个简易的澡堂，那时我们常去的是最近的官垛村。某年腊月二十八、九中的一天，母亲为我准备好小褂裤，吃了早中饭，便向官垛出发了。

　　走出庄口，无垠的田野扑面而来。微风吹拂，麦苗在酥软的泥土里惬意地招摇，田埂上荠菜挨挨挤挤地长成一片，路旁的土圪垯一脚踢去散落一地，大概是受了惊动，两只也许正在恋爱的小鸟从田垅里飞起，一路鸣叫着向远处去了，圩头上的树木如烟如雾，缥缥缈缈。我忽然羡慕来我们邓庄上学的同学，他们每天都能见到这般美好的景致，这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

　　走上高高的圩堤，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眼前，对岸临河的一户人家，几棵硕大的垂杨柳枝披挂，石砌的码头掩映其中，后面层层叠叠隐隐绰绰全是人家，真是一个人烟阜盛的大村庄啊。与庄子相连的是一座瘦瘦高高的木桥，四根细脚伶仃的桥桩分叉在近岸的河中，上面搭着一块狭长的木板，我的心里打起鼓来，走上去该不会晃塌了吧？我颤颤巍巍地上去，鼓着勇气极小心地终于走了过去。

　　刚进村口，几个在一起上学的官垛同学便等候在那里，见了面一下子拥抱起来，似乎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最活跃的要算头上患过黄癣的“癞皮”，“癞皮”领着我们在大街小巷转悠，一会儿说一两个笑话让我们开心，一会儿停下来在人家的“山墙”边甩“掼炮”。他们的甩完了，“癞皮”便坏坏地看着我笑，我会意该我买了，就到商店里买了一把威力更大的小炮仗，立在地面上，可是没有火种点燃，一边的“癞皮”便洋洋得意地从兜中掏出一盒火柴，原来他是早有准备的。“噼啪”一声炸响，我们欢呼，可接着就是一阵炸雷般的呵斥，一个老妇人站在一个草垛前，正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们，手里还有一根棍子，我隐隐感到这似乎与草垛有关，“癞皮”他们见状撒腿就跑，早就无影无踪了。我吓懵了，好在并不见老妇人立即走来，便拎起褂裤落荒而逃。

　　在另一条街上我们会合了，正心有余悸地交流逃跑的心得时，突然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扭头一看，是上初中时曾在我家代过伙的远房姨哥，说找我好久了。原来母亲怕我贪玩，误了洗澡的大事，不放心托人捎了口信请官垛的姨娘关照。我也猛然想起洗澡的事，只好与同学告别，跟着来到姨哥的家中。在姨哥向姨娘通报的同时，只听西厢房里一阵“嗤”的油炸声，不一会儿，姨娘双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泡炒米上来，还一定要我坐在桌子的北面（上首）吃茶，我知道我是被尊为上宾了。姨娘瘦小，但穿着整洁，坐在对面，微笑着，催我吃尽，一脸的慈祥。人小肚量小，满满的一大碗，我实在消受不了，姨娘见状，也不再强求，留了半碗，便亲自带着我去澡堂。

　　转过两条街，来到一座高大的房屋前，隔着厚实的棉布门帘，姨娘喊道：邓家姑姑家的儿子来洗澡了。里面的人应了，我便挑帘进去。一股湿暖气流立即包围了我，里面迷蒙昏暗，只有装在高处的几扇小小的窗户射进少许的光线，沿墙的四面搭着窄窄的砖炕，上面铺着稻草帘，满满地摆放着一堆堆的衣服。里面人影幢幢，有人在等待着空出来的位子。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热情地把我拉到一处，将浴客的衣服使劲地往两边挪挤，腾出一处让我坐下，还送来一条毛巾，我预备他来索要洗澡费，可是他只字不提，看来我这个外村人是得到了特别的优待了。里面人声嘈杂，像个说书场。忽然有人提起我的父亲，说父亲排行老三，读过高小，有点“墨水”，人称“三先生”，在外乡做财粮科长，回到家中是什么粗活细活都干，和大蔼小，有人找他办事从不回口。这个人如数家珍头头是道，我寻声望去，在墙的一角，坐着一个老者，捧着一个茶壶，慢条斯理的。我突然想起临走的时候母亲嘱咐到官垛对人要有礼貌，因为庄上一半人可以叫姨娘舅舅的，眼前的这位老者兴许还是我的什么长辈亲戚呢，不然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呢。推门进入浴池，池中已无法坐人，水只没了脚踝，而且已经发腻，还有一阵阵的馊味。有人抱怨，有人说一天已经换了两次水了，没办法，洗的人太多。这个澡只能是象征性的了，我胡乱地洗了洗，收拾好换下来的衣服，逃也似地离开了浴室，心想总算完成了母亲交给的一个重大任务了。

　　几个同学没有走远，见我出来便又围拢上来，挽留再玩一会儿，但天色已晚，更担心那座木桥，便婉言谢绝，踏上了回家的路。夜幕已经降临旷野，远处圩头上的树影阴森森的，使人想起大人说起的诸多与之有关的鬼魅之事，内心惊恐不已，细微的风声也使我毛骨悚然，再也没有了来时的浪漫心绪，我在内心起誓今后再也不走这条路了，便连溜带跑，上了庄子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此时不少人家上了灯，母亲在院门口焦急地等待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