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建新
对于出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特别是农村的孩子来说,劳动是从小就要面对的必修课。我记得儿时家里养了一大群长毛兔,卖兔毛的钱是家里油盐酱醋、我们兄妹几个学费乃至春节全家添新衣服的重要经济来源,对兔子生活的照顾全家是格外上心的。我每天下学后第一件事是挎上篮子拿上镰刀去庄外野地割草,田埂上水渠边到处找红眼睛兔子爱吃的嫩草,割草的竞争激烈,要割满一篮往往要走很远的路,都是摸黑负重往家里赶。时间久远,割草的细节记忆逐渐模糊,唯独左手食指上的累累刀疤在时时提醒我:劳动是艰辛的,却也是创造价值的根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首先是城市接着蔓延到农村,评价一个孩子优秀与否的几乎唯一的标准变成学习,孩子学习好就是优秀,学习差就啥也不是,父母在别人面前也理不直气不壮,说话声音都没有别人响,德智体美劳五字,唯独“劳”被悄然抹去。孩子只要学习好,在家里油瓶倒下来都可以不扶。进入新世纪,首先从国家层面开始在大力纠偏,越来越强调劳动意识和劳动技能的培养,劳动实践课大张旗鼓走进了中小学课堂,具体操作实践中虽存在着些许做样子、走过场的瑕疵,但毕竟迈开了改革的第一步。
今年我来到天山之麓,在皑皑雪山脚下工作和生活。从14岁上高中起就几乎脱离农村的我,又开始重温少时的田园牧歌生活,在这里生平第一次学起了种菜,体验到了劳动的不易与收获的喜悦。
下车伊始,街边的积雪尚未融尽,气温还较低,特别是夜里。忽一日,朋友来告之有几畦菜地是咱的责任田,必须种好还有考核,心里一惊:QQ里偷菜咱是行家里手,种菜只在老家看老娘在自家菜园干过,于我来说也就是背着手菜园里转一圈,说几句恭维话逗老娘开开心,仅此而已。至于如何正儿八经地种菜,压根就没有留意过,更没有想过亲自动手干,是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虽无金刚钻,但咱可以现学呀,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中国人骨子里刻着耕种的基因,总不能在我这儿断了传承。
先去看看地。远远看见院子偏僻处有几畦方整菜地,倒是板板正正有模有样。走近细看土壤,是黄沙土,不是那种肥沃的黑土,虽经过几年的耕种,仍有许多天山脚下常见的鹅卵石卧于土里。Deepseek告诉我:巩乃斯河谷三月份气温低,种其它蔬菜为时尚早,点蚕豆恰在当时。老家高邮蚕豆是十一月份和冬小麦一起播种,大多播种于田头圪脑、家前屋后,来年四月份差不多和油菜一起开花,五月中旬一起收获。播种蚕豆老家叫点蚕豆,学生时代我们把上课打瞌睡戏称为点蚕豆,十分形象有趣。小城地处农牧混合带,种子店里各色蔬菜种子应有尽有。季节不等人,赶紧买来蚕豆种子,和美女同事合作,也没有起垄,拉个线,地里打个口子就点上了蚕豆,大水漫灌。接下来是充满期望的等待,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有没有出苗。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出苗了,两畦地里颠来倒去数来数去只有二十多株,十分不给面子,失败是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了。后经专家复盘:失败原因在于大水漫灌,黄土遇水板结,没有给种子留下呼吸的空间,大部分种子就这样白白在地里烂掉了。此事虽已过去一个多月,每每回想起来仍觉痛心。
经重新合理规划、专家悉心指导,种菜之旅再次扬帆二度启航。首先是规划,四畦菜地,打算两畦种草莓,一畦种大豆,一畦种甜玉米;其次是改进种菜方法,同志们一起动手,先均匀撒上一层复合肥,深翻菜地,起垄方便以后浇水。说的容易,真正干起来确实是费劲呀!不要说气温渐高,翻地起垄都是力气活,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一会儿就汗水直流,后背全湿,嗓子眼冒烟:不要说黄泥巴粘满鞋子里外、裤腿上下,形象全无狼狈不堪;也不要说高原紫外线强烈,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两三个小时就会晒脱皮,包你从高邮湖白条虾秒变盐水虾;单单说移栽草莓,必须要十分小心、细心,生怕弄坏了苗,影响成活率,不停站起来、蹲下去,老腰直接受不了。汗水还未在衣襟上结成盐霜,浇水的水壶已拎在手中。壶嘴倾泻的银线划过半空,在阳光里折射出虹彩,水珠坠入垄沟的刹那,土地发出滋滋的吮吸声。晨起见菜畦喝得饱胀,草莓叶托着水珠,玉米芽顶着露冠,活像新生的婴孩戴着水晶胎帽。不出旬日,绿雾便浮满了田垄,可杂草也趁机在暗处织起绿毯,大家只得弓着腰作大地绣娘,指尖在苗隙间穿梭,将冒头的稗子、马齿苋连根拔起,身后便留下深浅不一的绿斑——那是作物与野草争夺阳光的战场遗迹。
当第一颗草莓羞红脸颊时,所有的晒伤与老茧都成了勋章。黄土终究不负苦心,终将在汗水滴落处结出甜蜜的果实,在腰酸背痛的地方长出金黄的苞谷。土地最懂冷暖,你以辛劳为祭,它便报以丰饶。待到秋日,看豆荚在风中轻摇,那便是大地对弯腰人最温柔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