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荣池
乙巳新正,如高密东北乡一行。
吾县亦有“东北乡”之谓,一如同古人贺号代称,乃东北向诸如临泽等镇乡共名——从高邮到高密,彼处东北乡原亦是位于小城东北的乡村盖指。一座城池,走出汪曾祺或者莫言一样的文人,土地、河流乃至草木都长出文绉绉的脾性,轻盈、诗意而且浪漫,将土俗的地名都被淹没掉了。
莫说不是为了一位作家赶往东北乡,一早抵达的热情与期盼已经表明一切。同行几位虽不似我以舞文弄墨为生,但多少知道这个地方出“红高粱”——故事和种子一样是顽强的,能在人心里发芽生根。不一样的种子,不一样的泥土,却能同在一样的人心里生长。一早东北乡的街道仍沉浸在年节的喜庆与安闲中,沿途商家依旧闭户,红彤彤的春联倒是仍有古老的气氛。倘若是日早晨在高邮的街头,定乃到处亲朋相约早茶欢聚,享受蒸笼间茶点上水汽氤氲的美妙。在高密,从城市到东北乡的一路都不见早餐店铺开张,同行者戏言这真如作家先生的名字一样:莫言。四顾周旋,终于在一家饺子店门口见到有人进出,上前询问才知道女店家也要出门拜年,留一老妇在住家店中。一番问询商量,勉强愿意煮几种饺子待客,并让出后厨及用具,我们反客为主掌勺煎鸡蛋。这倒也显得亲切,只是老妇对我们几位不速之客仍颇为不安,生怕操作不当或弄错了鸡蛋的数量。说是饭店后厨,实在如家中厨房普通而凌乱。好在火一起来,大家心里就热乎了。一种“年味饺子”的馅心不知道究竟何物,但比豆腐馅的味道浓厚,比韭菜馅的内容复杂,从价格也大概能猜度出“年味”的厚重之意。倘在吾乡高邮,早茶是年节间游子食客的要事,断不会这般清冷朴素——可见“各处各乡风”,食俗就像农俗“十里不同风”,当然人们想着肚子吃饱和期待庄稼成熟,倒共有殊途同归的道理。
肚子里有了二两热食,人就丢了慌张拾起来体面和勇气,抹抹嘴上的油面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地:一位作家的旧居。其实也就是过去的老屋,要不是那些满纸烟云的故事,那些屋舍与吾乡的敝庐一样莫可多言。文字、文学或者文化就是这样的,像一朵看似可有可无的轻盈云朵,偏又能生出扰动人间的风雨,让本来踏实的日子有了不一样的滋味,这是日常的生机也可谓天机。旧居前临屋的老人,从房子里一一搬出要兜售的商品(可想傍晚还要一一搬回去),现在因为一处早年邻人旧居的名气,这些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来的物件成为他的庄稼。很显然他依旧像当年种地一样,对天时和泥土满含着耿直或者暴躁。他像我的父亲一样,大口向干净的清晨吐痰。他浓厚的方言就像是密语一样难懂,但是鲁莽或者不安是显而易见的。他把音乐开到最大的动静,可能这样可以掩饰某种自己也无可奈何的情绪。那种音乐是流行而高亢的,他恐怕也未必懂得。为了流于俗套讨好顾客,他可能把心里熟悉且中意的本地歌调给压抑起来。这在一个早晨形成某种隐喻,我们的父辈都面临这种寓含于肉身与心灵的对抗。
我没有去思索,这样的土地如何能种出“透明的红萝卜”。就像是我基本深居在高邮,也搞不明白小明子为什么要面临“受戒”。同行者去寻找一种叫做“炉包”的美食去了,我走了一段返程的路,又心有不甘地折回旧居的院落里。来人逐渐多起来,很显然大多数留影的人们脸上有关于文学的虔诚。这个遥远院落的早晨有种魅力,就是让懂得或者无知的人们都形成笃定的虔诚。故事就像是无需水土也能疯长的种子,在每一个虚实相生的角落衍生出无限的可能。院子里的陈设,用相机轻易就能记录,可是一抬头看见树桠间虚无的天空,就明白真正神秘而永恒的,是转瞬即逝的云朵。
周边相邻的屋舍多沉默不语(也可见各地一致阵势的社区建筑,那些算不上是屋舍),就像是看惯世事的老人。一处院落已经丢失了主人,但同样也贴了春联(主人可能除夕匆匆从城里赶来又离开),印着九州同庆的吉祥文字。如旧居院门上有“天赐平安福,地发富贵财”,这样的联语像厚实的土话,实诚又亲切。这是一方水土的脾气,在汪曾祺竺家巷的故居,贴的是宋人程颢旧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可这对凡人俗世显得有些隔膜。但同样像老街上人自得其乐的秉性,也是适合的——好在都贴在春节的门上,万年红沉静的喜庆中布满俗世的平安与喜悦。
旧居往南便见河堤出地面颇高,故意无视台阶从草丛间攀登上去也不艰难。读过几本书的人,就是学得了点人所不屑的矫情。本来设好的通途偏偏视而不见,走没有走过的路好像才是文化,并期待此后有人接续着走出新路。已经设置好的路,坚硬如水泥的路数,是便利但也冷漠的文明,好像就少了几分滋味。没有这点矫情,泥土上就长不出故事一样的情思来,也可能吃饱了就不再想读书或写书的事。转身再看那些黄泥墙上的字:“高密炉包”,好像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实物,又竟然似要比印刷的更美妙一些。看见河对岸不远处的文学馆,它的陈设自然是现代而巍峨的,但不如这些土色的屋舍令人牵肠挂肚。遥想汪曾祺在故乡高邮的院落,也有令人称叹的建筑鳞次栉比,可好像依旧只有那几块青砖旧瓦所着的青苔瓦松,才有修辞一般的动人心弦。
芦花越冬见春时依旧茂盛。高密或者高邮东北乡所在同是平原,长势喜人的芦花竟然也如出一辙。芦花从抽穗到落寞都持有一种恒定的色彩,这需要一种无比冷静的心态。不去争奇斗艳,自有平静超然。在胶河边上,我几乎失态地奔走于芦苇丛中,全然不管沾满全身的草叶和芦絮。深入一片芦苇丛中,就像淹没在文字的世界里,体味生动、跌落深情甚至因为无知而窒息,一时间想要握住无数明知道虚无的真实。折断那些无辜的芦苇穗头,我贪心地要将它们带回自己平原的书房,我觉得这也是大淖河边的芦苇,是庵赵庄的芦苇,是没有去过的沙家浜的芦苇。芦苇被折断的声音,清脆而动人,就像纸上沙沙作响的书写,这些动静比读书更令人神往。我不会忘记,它们站在胶河边,高挑而密集的情形。
胶河上冻了。冰封着河心的芦苇,坚实而又浪漫。辞别之际又跳下车来,在桥上以蜿蜒的冰河为背景留下行影。我像是一棵奔走的芦苇,从高邮到高密以及远方,心里总装着河水、土地以及芦苇头顶上流过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