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松
我家相框里有张泛黄的照片,上有一行小字依稀可辨:“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三十周年”。这是当年镇上文艺宣传队的合影。
前排中间坐着的,是演李奶奶的,她背台词、练京腔、学动作,一点不输年轻人。“痛说革命家史”,唱、念、做,一刻不停。“血债要用血来偿”唱下来,有点气喘吁吁的。有人说:“您赶快喝点糖茶吧!”“不用,歇会儿就好了!”谁知,锣鼓家伙一响,她又来神了……
身旁的姑娘,长辫子,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演什么的了吧。“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等唱段,让她光彩照人。直到家里有了第三代,人家还叫她小铁梅呢。
手提红灯、气宇轩昂的,自然是李玉和了。每当唱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临行喝妈一碗酒”时,观众都跟着他唱,台下几乎一条声。记得第一次看“刑场斗争”时,伴随着一声声口号,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我们这群孩子很难过,以为他们真的牺牲了。直到有次去后台玩,才解开了谜团——原来,那枪声是用掼炮模拟的。
谜团,还不止一个。扮演鸠山的,胖墩墩的,头发浓密。可是,一上台竟然成了光头,而且每次化妆时,他总要带个小饭焐子,还不许别人碰。我们猜想,那里面肯定有什么宝贝。消息灵通人士看出我们的心思,慢慢地说出了秘密:原来那里面放着套头用的猪尿泡,那东西怕风吹日晒,也怕热怕冻。唉,怪不得当做心肝宝贝!
鸠山旁边,站着刁德一。白白净净,文质彬彬。“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不紧不慢,阴阳怪气的,戏迷们听了连声叫好……
坐在李奶奶另一侧的,皮肤白皙,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一上场,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人一走,茶就凉”,嗓音洪亮,扮相优美。她是我父亲的表妹。
说到我父亲,他长得胖,嗓门大,是天生的胡司令。表兄妹同台演“智斗”,一个青衣,一个大面;一个地下党员,一个反面人物。家庭聚会时,亲友们常开玩笑:“胡司令,快去给恩人敬杯酒吧,人家可救过你的命哦!”我姑妈笑着说:“不不不,我来敬司令,他洪福广,所以方能遇难又呈祥。”即兴表演,常常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最有意思的是,每年六月“晒伏”时,父亲总要把那套军装行头连同盒子枪道具拿出来晒晒,生怕受潮发霉。受好奇心驱使,我总想看看那把枪到底长的什么样。有一回,雷暴雨突然要来了,抢收东西时才发现,装在皮套子里的竟然是木头做的枪,外面涂了层黑漆……可惜,搬了几次家,那些东西散失了。
那时的文艺宣传队,大多是业余群众组织。大家白天忙生计,有不少还是手工业劳动者,晚上才能抽出时间排练或演出。
由于住得分散,若临时遇到有什么事,只能挨家挨户上门通知。这个光荣艰巨的任务,往往会落到演伍长的黄大爷身上。照片中的他,五十岁左右,体壮如牛。他是做秤的手艺人,做事很认真,待人又真诚。接到跑腿之类的任务,他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抓个烧饼边走边啃。人还没进门,大嗓门就喊起来了:“老徐,在家吗?哦,不在呀。哎,小徐,和你爸爸说一声,晚上继续排练呢。就说我来过了哦!”说着,就匆匆忙忙地往下一家去了。
坐在他边上的,是镇文化站站长。此人是外地的,来界首多年了,口音却一直没变。在他的努力下,镇上文化工作风生水起。不仅有文娱宣传队、放映队、故事员队,还有图书室、象棋室、书场(临时),拥有一批影评员、乡土作家。小镇上,还出了位农民诗人,曾去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轰动一时。他自己平易近人,甘当配角,在《红灯记》中客串卖木梳的。紧挨着的,是演狱警的,戴一副大眼镜,个子不高,嗓门却特别大。即使不用扩音器,一声“带——李——玉——和——”,也能震撼全场。
后面站着的是乐队一班人,吹拉弹唱,各显神通。浓眉大眼的那位,笛子吹得太好听了;有时候,还扛个板凳喊几声“磨剪子来,铲菜刀——”。琴师们,不仅京胡、板胡拉得好,而且还会弹奏月琴、琵琶;其中有个易老师,还是知名的作曲家,许多民歌就是他谱的曲。几个“武场”(敲锣打鼓的)聚在一起,个子高的那位笑眯眯的,左手拿响板,右手持鼓键,显然是乐队的领军人物,最显眼的要数他头上那顶雷锋帽了。
看上去就有艺术家气质的那位姓卞,是负责布景道具的。那时候,为了节约经费,道具基本上是就地取材,布景也是一景多用,卞叔叔也就身兼数职了。后来,他还说过书(是我学说书的师傅)、办过企业,干一行精一行,成了行家里手……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五十多年过去了,照片中的人多已作古;即使健在的,也都步入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