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有林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父亲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因为他一直与庄子里的汉子们干着同样的庄稼活，挑担挖沟、打谷扬场、罱河泥上河工，样样硬活都能干，干起活来不落人。其实，由今天看来，中壮年时代的父亲身高也就勉强一米六罢了，力气也绝对不能用“力大无穷”来形容。

　　我并不早慧，十岁时才开始关注我的家人，我的家庭，我的父老乡亲。那时父亲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他和庄子里的成年男子们在秋收时排着长队，将田野里收割起来的成捆的稻把一担一担挑到打谷场上的情景。一根扁担，两段绳子，就是他们的劳动工具。到稻田里捡稻穗的我常常看见父亲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里走到田埂上，再从田埂上走到小路上，最后沿着小路迈着急促的脚步随着挑把队伍走向打谷场。领头的当然是生产队长，他打着号子：“嗨哟！嗨哟！”后面的人跟着附和。二十来个汉子晃着扁担，扁担“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在应和着众人的号子声。父亲总爱走在队伍的中间，从不掉队。儿时的我真担心父亲的扁担会“咔嚓”一声断裂开来，然而我担心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也不知什么原因，长大后的我每每看到反映过去庄稼汉辛勤劳作的电影或电视剧时，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秋收时父亲晃着扁担挑把行走的场景，这场景已经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我读初二那年，家乡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分田到户。父亲种地的积极性也趁着这股春风空前高涨起来。父亲此时不过四十岁左右，正是元气满满的时候，每天在田地里干活总有使不完的劲，他要用辛勤的劳动创造幸福的生活。放寒假的一天早晨，一家人吃完早饭，母亲告诉我，她和父亲要去南湾河罱河泥，嘱咐我中午把锅里的饭菜热一下送到河堤边的田里去。罱河泥、攉河泥是一门硬活，没有过硬的体力是绝对做不来的，一般的庄稼汉对此都会心生畏惧。而我的父亲一到冬天，只要天气晴好，河面不结冰，他就带着母亲撑着水泥船去罱河泥。中午的时候，我把饭菜热好，提着篮子直奔河堤边的麦地。我小心翼翼地爬上高高的河堤，发现母亲正在用篙子死死地抵着水泥船，而父亲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定定站在船梁上，双手挥舞着攉锨，从船舱里舀满河泥，奋力一扬，河泥被父亲爆发出来的力量抛了出去，在河堤上空划了一道黑色的弧线，稳稳地落到草塘里，很有节奏地击打着堆积在草塘里的河泥。刹那间，我真的觉得我的父亲力大无穷，站在船梁上的形象又是那么高大。

　　如果说挑稻把、罱河泥是硬活，那上河工可谓硬活中的硬活。冬闲季节，农民们响应政府号召，怀揣着“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斗志奔赴河工现场。没有先进的机械设备，凭借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手挖肩挑，开河清淤，拓深河道，改造自然，其劳作之艰辛无法用文字来描述。父亲一生挑了六次河工，而给我留下印象的要数1984年冬天大运河高邮段拓宽工程。那时，我正在高邮师范读书。一天傍晚，寒风凛冽，我来到高邮肉联厂大运河高邮段拓宽工程民工住宿区，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他们。他们刚刚吃了晚饭，木箱拼成的桌面上横七竖八地散放着碗筷，装在面盆里的大白菜烧肉被吃得干干净净。民工们有的在抽烟，有的在闭目养神，还有的干脆在地铺上躺着……父亲先用左手搓揉着右肩，然后又用右手搓揉着左肩。见我来了，父亲示意我坐下，只是谁也没有说话。生产队长是我本家大伯，他告诉我：“你父亲在我们这十几个人里个头最小，但干活不偷懒，挑着担子爬堤的时候前面的畚箕都抬到他的胸口了，也不喊怂！”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我第一次觉得散坐在人群里的父亲身材那么矮小，完全颠覆了他在我心目中身材魁梧、力大无穷的形象，甚至第一次对父亲心生怜悯。我回去的时候，父亲起身送我。我们穿过一条巷子，父亲突然停住脚步对我说：“好好读书，我吃的苦你们吃不来！”我知道父亲所说的“你们”也包括我的弟弟。我含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回到学校宿舍，我躺在床上，头脑里总是浮现出身材矮小的父亲挑着沉重的担子吃力爬堤的情景。

　　如今，父亲已至耄耋之年，他老了，真的老了。佝偻着腰身，脚步也在慢走之时略显踉跄。今年五一节期间我去老家看望父亲，谈及当年他挑稻把、罱河泥、上河工的硬活时，我问：“您当年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浮起自信的微笑。他用右手指着墙上的挂历，说了一句很励志的话：“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我看见挂历上的习总书记好像正朝着父亲挥手致意。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身材并不魁梧，但绝对充满能量的庄稼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