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夕,晚饭刚刚吃过,妈妈还在厨房里收拾锅碗,我们兄弟四人便迫不及待地嚷嚷着,要爸爸包压岁钱。爸爸温暖地笑着,对我们发出指令:“别吵,别吵,坐到桌上去!”我们便在八仙桌的三面坐下来,而上席的位置照例给爸爸留着。
总是不会等得太久,便看见爸爸拿着写门联剩下来的红纸和一条大糕,很逸当地在上席位置上落了座。爸爸很熟练地直接用手把红纸折裁成四四方方的样子,家里人每人一张。整条的大糕是前几天就买好的,我们虽然看着眼馋,却不敢撕开来品尝。这时候,爸爸倒是毫不犹豫地剥下它鲜艳的红纸包装,让一股迷人的香味刺激着我们已经兴奋的神经。每年至此,爸爸总会抬起他正在忙碌的眼睛,扫描一下我们兄弟四人,那目光仍然是温暖的,或许还带着一些调侃:爸爸一定看懂了我们眼睛里的“迫切”和“贪婪”——直到十二三岁以后,我才对爸爸的这一眼有了“不好意思”的反应——爸爸将裁好的红纸正面朝下在桌上铺开,很小心地把大糕一两片一两片地剥下来,分别压在红纸上。做完这一切,爸爸开始将手伸向了他的口袋。压岁钱就在爸爸的口袋里。
五十多年前,我并不理解发压岁钱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看中发的是钱。家里的钱到了我的口袋里,真的成了我自己可以支配的,每年大约只有这一次的“分配”机会,显然是令我兴奋的,更何况我已经随哥哥们学会了砸钱锅、滚铜板,手头没有钱,就不能参与这种在春节期间非常流行、似乎也没有其它的活动可以替代的娱乐。所以,当爸爸的手伸向口袋时,我是既兴奋,又有点担心:我知道爸爸每年都是“差额”发放,今年发给我的会是多少呢?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才会更满足。
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一二角钱而已,而且都是大哥多一些。爸爸说,你们大哥工作了,要用钱呢!我们也没有争过抢过,觉得爸爸做得很合情理。爸爸将压岁包仔细包装成方方正正的样子,每包好一个,总会用手郑重地压一压平整。全部包好以后,爸爸就会抬起头来,给予我们一年当中最认真严肃的嘱咐:你们又长一岁了,上学的要更加尖心,干工作的要认真做事,人不能不求上进,希望明年大家都有新进步!我们“嗯嗯”着,伸手接过爸爸递给的压岁包。
爸爸给我的压岁包里有二角钱,多少年没有变过。
一年的心情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更加爽朗起来。我把压岁包小心地压到了枕头下,心里却在期待着,明天去庄上拜年,应该能再收到几份压岁钱。
每年我第一个去拜年的是我的一位堂哥家。堂哥只大我十三岁,是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已经结婚成家了。每年去他家拜年,他总会悄悄地给我一份压岁钱,并且数额特别巨大:五角!按现在的话说,这五角钱已经纳入了我心里每年压岁钱收入的“预算”!新年里买几本小人书、几支带橡皮的铅笔等,都因为有了这五角钱而让我安心。按理说,平辈之间不必给压岁钱,堂哥或许因为我是几个兄弟当中最小的,当我作晚辈看,也或许认为我学习蛮努力的,鼓励和资助兼有。我没有问过堂哥,但我清楚记得:每年堂哥将压岁钱塞到我的手上时,总会笑呵呵地说,老兄弟来了,来来来,买几本书看看吧!
我有几位长辈亲戚也是给得起压岁钱的,这让我乐意和爸爸妈妈去走亲戚。外婆家、姨娘家、舅爹爹家其实离我家很远,有二三十里路,一路走到那,腿脚有时候会疼,但我从来不喊孬。想象着能多走几家亲戚,口袋里便会多出几角甚至一二块钱,那种“走”的苦和累根本就不算什么事。
我去部队当兵,便和压岁钱生疏起来,很多年没有交往。等到我转业回家,倒是成了既收压岁钱,又发压岁钱的人了。不过,虽然压岁钱的数额越来越大,收和发的人也都有一些在意,但好像已经不是我们当年的味道了。什么味道呢?我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