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嘴刁胃浅，常抱怨没有好菜吃，又经常“作次饭碗”（高邮方言，意谓剩饭不吃），这时母亲就会苦口婆心地说：“浪费粮食，响雷打头。想我小时候，一块厚粥都得兄妹几个分，有个咸菜下粥就算不错了。”我不信，向外婆求证，外婆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现在好了，肚子能填饱了，时不时还有大碗吃。”

　　提到吃大碗，我立刻双眼冒光，因为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事，没有之一。所谓吃大碗，就是吃酒席。农家有喜事或丧事，都会请亲朋好友吃大碗。通常先在桌上摆上六盘或八盘凉菜，有苹果、橘子、菠萝罐头、香蕉干、火腿肠、花生米、熟牛肉、捆蹄、猪耳朵等。凉菜吃一阵，开始上热菜，第一道雷打不动是炖杂烩，随后是青菜鸡汤、板栗烧鸭、红烧蹄髈、红烧长鱼、汪豆腐、菠菜鱼圆汤等，肉圆一般都放在后面上，但吃到此时，已没有人吃得下如此油腻的肉食了。炒韭菜、煮鱼、茨菇蛋汤端上来，就表示大碗结束，该吃主食了，但这时还吃得下饭的人已经不多了。大碗的菜品并不固定，若是主家富足或是婚礼、大寿这样的大喜事，不仅菜品更多，还能吃到季花鱼、甲鱼、毛蟹之类的高级货。

　　平日里农家的餐桌上，两三个菜已算奢侈，打个半斤肉吃就足以让邻居羡慕不已。这种情况下，大碗的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一听说哪个亲戚家要办喜事或丧事都会开心不已，忍不住向别人显摆。为此闹过不少笑话，被父亲训斥过多次。其实大人们也渴望吃大碗，只是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罢了。民间有笑谈，说吃次大碗省六天粮食，即前三天先饿着，准备吃大碗；等吃完大碗，三天不用吃饭了。

　　大碗也不是白吃的，得出人情，也就是份子钱，通常三十至五十不等，若与主家感情好，上不封顶。农村人的小心思，出了钱就得吃回本，但家里人口多的又不好意思全家出动，便对主家说：“大人吃不吃无所谓，让孩子去吧。”主家便说：“都去都去，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吃能吃多少啊！”

　　大人们吃大碗尽量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小孩则跳上跳下，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等上菜等急了，便溜到厨房张望，看见了锅里在烧的菜便欣喜若狂，一边往回狂奔一边大叫：“下个菜是牛肉烧粉丝！”活像个尽职的情报员。曾有一次吃大碗，主家把我们七八个小孩安置在同一桌，那桌上的吃相真是丑态百出，如今想来都脸红。但大碗还没上完，就都饱得吃不下了，这时方恨先前喝了太多的汽酒。

　　农家置办次大碗很不容易，得提前好些天就约厨子，请亲戚朋友帮忙打下手，还得跟邻居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办完大碗还东西时，会送几块糖或糕馒以表谢意。

　　时光飞逝，农家的生活条件早已今非昔比，在饮食上的追求已由吃饱变为吃好。于是大碗的规格越来越高，菜品也越来越好，各色各样的肉菜看得人眼花缭乱，分辨不清什么滋味。人情钱的数额也由三五十提为一百、两百、三百。置办大碗也不太难了，厨子有自己的团队，自带帮手和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还负责搭彩棚。只要给钱就能全盘操办，无需主家烦神。主家还想省事，就直接在酒店摆上几十桌。只是请客这种事，主家还得自己来。

　　如今的大碗酒席上，大人们不再赞美菜肴，小孩们也不再抢食，觥筹交错间，都十分从容。酒席过后，剩菜成堆。若是响雷，不知会打谁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