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曽祺先生的《珠子灯》我多次阅读过。
现在的年轻人对珠子灯是何物肯定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是见过珠子灯的,且过去家里老爷柜抽屉里就有许多成串的玻璃流苏和散落的珠子。开抽屉找东西,稍不注意就会将珠子撒落一地,有时会一枚枚捡起,有时干脆用扫帚将之扫掉。这些散落的珠子确实没有什么用,甚至有点令人讨厌。也有些女孩子将绿色的玻璃珠子用线穿起来当手镯和项链玩。我印象中高邮县城卖珠子灯的店铺就一家,坐落在中山路老电影院的斜对面,坐西朝东,就一间门面,还留有一个走路口通往深深的院落,我小学的班主任宋老师就住在这里。高邮中学放学,我有时会绕道从城里走,路过珠子灯店,总会停下脚步多看几眼。珠子灯除了八角形,也有圆形和方形的,玻璃上面的图案有麒麟送子,也有八仙过海、福禄寿喜,都是些吉祥如意的图案。
珠子灯很美,正如汪曾祺所述:“一堂灯一般是六盏……还有一盏是珠子灯:绿色的玻璃珠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这盏灯分量相当的重。”
元宵的灯光是“柔和”的,“尤其是那盏珠子灯,洒下一片淡绿的光,绿光中珠幡的影子轻轻地摇曳,如梦如水,显得异常安静。元宵的灯光扩散着吉祥、幸福和朦胧暧昧的希望”。如此美妙的环境,给人以暖融融的祥和之感,然而它却没能给孙淑芸带来吉祥、幸福和希望。
孙淑芸嫁给了王常生,“她屋里就挂了这样的六盏灯”,遗憾的是“这六盏灯只点过一次”。
王常生是位有新思想的进步青年,他请孙小姐放脚,而孙小姐也读他带回来的进步书籍,并受到了他的新思想影响,然而老天不佑善人,王常生突染沉疴,一病不起,芳年早逝。他在临死前很开明地留下遗言,让孙小姐“不要守节”。
汪曾祺的小说《珠子灯》,描写了孙淑芸这个“未亡人”的形象。
孙淑芸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旧中国女性,她曾接受过较为开明的传统教育,也接触过新思想,然而迂腐的家庭教育使之背负了沉重的封建贞节观念,让她难以摆脱封建礼教的桎梏。
“孙王二家都是书香门第,从无再婚之女。改嫁,这种念头就不曾在孙小姐的思想里出现过。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女子从一而终”的封建贞操观念在孙淑芸头脑里也根深蒂固。她在丈夫王常生去世之后,顿感阴风飒飒,黑雾迷蒙,周天寒彻,砭人骨髓,为了挚爱的丈夫,也为了家庭“荣誉”,遂而孤影四壁,斩断尘缘,桎梏性灵,压抑情感,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她在“新房”里僵卧长愁,做了十年活死人。
“孙小姐就一个人过日子”。然而守寡的生活是冷酷无情的,痛入骨髓的,违反人性的,于是孙小姐“变得有点古怪了”,“她屋里的东西都不许人动。往常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永远是什么样子,不许挪动一点。王常生用过的手表、座钟、文具,还有他养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孙小姐原是个爱洁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壶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可是“自从王常生死后,除了过年之前”,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许擦拭”,就是这,还得“她亲自监督着一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佣人”来干。
于是,孙小姐“病了,说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过节起来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整天地躺着”,“就这么躺着,也不看书,也很少说话,屋里一点声音没有”,能“听着天上的风筝响”,还有“斑鸠在远远的树上叫着双声,‘鹁鸪鸪——咕,鹁鸪鸪——咕’”,还有“麻雀在檐前打闹,听着一个大蜻蜓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听着老鼠咬啮着木器”,这些声音都反衬了孙小姐屋里的死气沉沉。那麻雀、斑鸠等动物充满生机的生命活动,无不与屋中死寂的氛围形成鲜明的反差。
正所谓“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啊,灵魂已经死了,肉体还能久活么。
一串珠子落地“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珠子灯的某一处流苏散了线,珠子落在地上了”。“女佣人在扫地时,常常扫到一二十颗散碎的珠子”。孙小姐就“这样躺了十年”后,终于死了。
小说最后描写道,“从锁着的房间里,时常还听见散线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这哀景衬托出的哀情,给人以挥之不去的凄冷之感和伤痛之感。
因为《珠子灯》的文字很美,还上了高中的阅读教材。汪曾祺笔下故事主人公的生活原型是谁?一次同学聚会,孙坚同学的一句话道出了事实真相,她说:“汪曾祺的《珠子灯》写的就是我家姑老太。姑老太原名孙淑华。她女姊妹四人,孙淑华是长女,二女孙春华,三女孙秀华,四女孙芳华。兄弟两人:孙玉成,孙言谊。”
汪曾祺祖父汪嘉勋,字铭甫,是清朝末科的“拔贡”。这是略高于“秀才”的功名。祖母为本县著名诗人谈人格之女。其父辈兄弟三人:大伯父汪广生,二伯父汪长生,父亲汪菊生。二伯父早亡,无子,应立嗣长房次子汪曾炜;但因二伯母喜欢汪曾祺,经协商,两人都过继给二妈,一个是“派继”,一个是“爱继”。我对照汪氏族谱,上面明确记载着:“长生字常森,中学毕业,娶孙氏。名下过继曾炜和曾祺。”承継,仅是名份上的事,汪曾祺的正常生活还是在科甲巷与竺家巷之间的汪家大院。
因为《珠子灯》是小说体裁,汪曾祺就将汪长生改名为王常生,孙淑华写成孙淑芸。汪曾祺的过继母亲孙淑华则居住在汪家大巷拐弯处的河边口。该房是一座独门独户的旧式房屋,比较坚实古朴。门口有一对石鼓,由南门进去是个过道,迎面是个照壁,正中镶了块阳体正楷的“福”字,过西侧门即是个窄长的天井,南北各四间正屋,西边是厢房和过道,房屋的结构很好,堂屋的排门,外里是木制的花格,里面镶加了一层玻璃,地面是琉璃砖铺设的。房间都有顶地板,西房是个里套房。过道向西是个很大的院落,汪家祠堂就坐落该院落西边的汪家大巷内。东侧门内的房屋主要是些附属用房,东边曾开有东门与俞家巷相通。孙小姐“活死人”的生活就应该在这个屋子里。这么多的房子就孙小姐与佣人两个人住着,也确显得空荡阴森。该处房产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一直被城镇造纸厂占据着。我家就住在附近,所以对这一带的房子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