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香瓜地在大河边,离村子有小半里路。
香瓜有拳头大小了,长得快的已散发出甜甜的香气。
生产队要派人看香瓜啦!不然,这些散发着诱人气味的香瓜就没了。谁去?当然是六爷!
六爷叫王文高,但他不识字。因为家里穷,大队选贫下中农协会主席时,他就被选上了。当了贫协主席,成了大队干部,六爷还是认认真真地在生产队上工。他身体单薄,主要负责生产队的副业生产,领着一帮老头老奶奶和大肚子女人做些小巧不言却又是不能少的活儿。
六爷需一个帮手,陪伴他,搭搭下手,队长就派我去了。夜里看瓜,早上可迟点上工,多好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一大早,我和六爷就忙开了。我们在瓜地中间理了块稍大点的空地,拔掉杂草,锯些棍棒树杈搭了两个大半人高的“人字头”,在两个人字头间架一木棍做梁,梁两边各斜放了几根钢芦苇(不同于普通芦苇,它又高又粗,芦杆很结实,故叫钢芦),罩上芦苇编的帘子,外面盖上塑料布,两块塑料布间的搭头搭得“老老的”,就不容易漏水了。在草绳两头扎上砖头,挂在人字头两边固定住塑料布,棚子两头再挂上草帘,用来挡风遮雨,简陋的看瓜棚就搭好啦。棚子里面铺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上几块裁开的化肥袋,上面铺张棉席就是床了。
六爷从麦场上装了一笆斗麦稳子(麦子晒干扬净收好后剩下的麦芒、瘪麦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来,点着了,生烟,可用以驱赶蚊虫。
这简陋的看瓜棚,将要陪伴我和六爷,度过甜甜的瓜季。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我期待着夜晚的到来,想象着在这四野的中间看瓜,睡觉。
天还没黑,我早早吃了晚饭,来到瓜棚。
四周转了一圈,天黑尽了。六爷点上马灯吊在梁中间,灯头捻得蚕豆大。把麦稳子堆在瓜棚上风,点燃,烟就顺着风向,笼罩了整个棚子。有了这烟,料想蚊虫不敢来了。
我站在棚外,看着四周。除了不远处的蛙声,四下里真静。天上的星星真多,真亮,我不知夜空是蓝的还是黑的。我有些说不出来的兴奋。
烟雾熏得蚊子不来了,也熏得我们睁不开眼。六爷躺在地铺上,身上搭着被子,眯着眼睛说,反正我们不用眼睛看,只用耳朵听,多爬起来看看就行了,你也早点睡吧。我进棚,侧身躺下,紧闭双眼。这样,烟虽说熏不着眼睛,但它使劲儿往鼻孔里钻,让你睡不着。我用被角挡在鼻孔外,想把烟挡在外面,可无济于事。这浓浓的烟,无缝隙不入,不客气地进入鼻腔,深入双肺,让你无法入睡。我不能忍受,从棚子里钻出,还是去瓜地转转吧。
瓜地很大,四下里一丝儿灯光也没有。几声蛙鸣、几声虫叫,很快便湮没在黑暗里,把静夜衬得更加深远,叫人心里发毛。忽然,我脑子里浮现出鲁迅先生《少年闰土》里看瓜刺猹的情景,那少年闰土手捏钢叉悄悄向偷瓜吃的猹走去,举叉待要刺,那猹却从少年胯下窜过逃走。我很想看见什么,想看到有小孩来偷瓜。我还想看见有猹来啃瓜。这猹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呢?像不像黄鼠狼?人们把黄鼠狼叫作大仙,是说黄鼠狼机灵狡猾,黄鼠狼吃香瓜吗?猹是来吃瓜还是来捉老鼠的?这瓜地里会有蛇吗,有毒蛇吗?
这片叫做大河边的地,六爷说,它是生产队的糖罐子钱袋子。这块地,势高,沙礓多,引水不便,难种稻麦,就用来搞副业。种棉花,种芝麻,种香瓜,请瓜侉子来放(种)西瓜。到时候,生产队卖瓜,分瓜,热吵得不得了。放西瓜的事我们不知道,收香瓜分香瓜吃香瓜,是我们经历了的。大河边产的香瓜比拳头大,碧绿,蜜甜,嘣脆,剖开后,里面的瓤子、汁水和那蜜蜜的香味都出来了。一般吃香瓜是不屑吃瓜瓤的,可这些瓜的瓤子你却不舍得甩了,吸到嘴里,用舌头小心滤住瓜籽,咽入瓜汁,甜到心了。瓜分到各家,可了不得了,看那几个小男孩,光着屁股,肚子吃得滚圆,两手还抓着瓜往嘴里塞。吃着,拉着,身后跟着一群鸡,鸡们争着啄食小男孩拉出的香瓜籽儿,后面的大人看着,笑着,骂着。这场面,在城里没见过……还有老头老奶奶们的最爱,一种很面很面的瓜,瓜蒂处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可瓜肉却不甜,只面,没牙的老人,丢一块到嘴里,用牙龈便能享受,这瓜又叫奶奶哼、撕皮烂……这么好的香瓜,不看,行么?
我四周望望,稍远就看不真了,有人偷瓜,其实是看不见的。转了一大圈,用手电四处乱晃几下,没看到偷瓜吃的猹,也没见着偷瓜吃的人。
觉还是要睡的,我又钻进棚子。六爷还没睡着,见我回来说,睡吧,明天还要做生活呢。躺下,就是睡不着。我在心里唱歌,水乡三月,风光好……昏昏然不知所以。
天终于亮了。
我找到队长,要求换人。
队长笑着说,我就晓得你受不了这个罪!
一段日子后,瓜收完了,六爷看瓜的任务圆满结束,我却当了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