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宏章,好多人喊他“谎言山”,人前不喊背后喊。一开始我们不解,有人解释说,他可会说谎了,大谎小谎,开口就是谎,成了谎言山了。可我却没觉得他说了什么谎,大概是有人爱夸张地形容人吧,于是,谎言山就喊开了。
宏章身体精瘦,眼睛里老是有些血丝,乱发蓬在头顶上,嘴略有点向前嘟,愈觉他的面颊瘦小。
他是个孤儿,爸妈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叔叔六爷舍不得他,让他一日三餐跟着吃。宏章自己的屋在六爷家东边紧隔壁,来去方便。六娘娘到家以后,宏章还跟着六爷,六娘娘没说什么,还担起了宏章妈该负的责任。
我们下乡的那一天,宏章是带路人,从公社领我们到生产队。我们跟着他行走在乡间的小田埂上。看到一片闪着寒光的水田冰面,我们不敢迈腿。宏章说,没事,冰厚着呢,步子跨小点就行了。按他的话,我们小心迈步,抄捷径,穿行在夜晚水田的冰面上。
宏章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看着生产队一下子来了几个新农民,显得很兴奋。当天晚上,他一直帮着我们忙里忙外的,很晚才回家。
第二天大早,他就捧着早饭碗来串门了。看到我们,张口就说:我们今天走上台,说说知识青年下乡来……说上快板了,一副文娱人才的样子。我们等着下文,他却不说了。说呀!说个老鬼,他就会这两句。旁边的人说。
宏章人单薄,生产队照顾他,不排他做重活,让他放鸭,于是宏章成了生产队里的鸭倌,做了“鸭司令”。
当鸭司令可不快活。要起早,要赶场子给鸭找活食。起早不要紧,生产队里哪个不起早。赶场子找活食也不怕。让宏章上心的是生产队里的几百只大大小小的鸭,一只也不能少,那可是集体财产,少一只,要秋后算账的。还有一些亲朋好友人家的鸭,给他带趟放的,带到蛋季,再各归各家。当初,找宏章带趟时,都说,少了不要赔。带趟的鸭子,有剪了左爪一个趾头的、有剪了两趾头的,有剪了右爪趾头的,还有的在鸭喙上烙出印记。这些记号,各家自己记了,宏章不要烦神。这些鸭,当然一只也不能少。
鸭倌的家当——一只“鸭划子”,那是一只小巧玲珑两米多长的三舱小船,宏章能把小船撑得飞快。一把放鸭锹,锹头半尺长,锹口成弧形,铲起一锹土,握着锹把一抡,土块能飞出好远好远。鸭群在河里,宏章用鸭锹铲了土,远远抛去,那土坷垃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准地落在鸭群的一边,掌控着鸭群的方向。
宏章每天早起,打开鸭栏门,站在栏边,一三、二三地数清出栏的鸭,然后赶鸭下河。鸭子全下了水,宏章站在船艄,在鸭群后面,举起撑船篙,奋力击打水面,“啪、啪”,左一下,右一下,水花溅起老高。下水的鸭子个个兴奋起来,扑着双翅,蹬着双蹼,伸长脖子“呱呱”地叫着,一个猛子扎下水,在远处冒出来,然后全身使劲抖抖,又欢快地叫起来……宏章悠悠地撑着船跟在后面。
宏章是个鸭司令,一声口哨(他两指往嘴里一塞,口哨又长又响),一声“咦——啧啧啧啧”,船撑到哪儿,鸭群跟到哪儿,没有开小差的。宏章的鸭,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
麦子割完,犂田、放水。水追着犂铧,淹没翻开的垡头。水到了哪儿,宏章的鸭群也跟到哪儿,这正是他的鸭子追吃活食的快乐时光。鸭子扇着翅膀,喊着,跳着,扑到犂开的土里,扁扁的鸭嘴淘着,寻着,觅着;泥里,水里,爬着的,跳着的,游着的,都是鸭的口中食,“窸窣”之声响成一片。这是宏章最快活的时候。宏章留意着每一块田,不断为他的鸭群开发食源。
一次,他的鸭群经过邻大队正耕着的一块田,人家的鸭群正在下田,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把鸭群赶上岸撵下田。邻队放鸭的脸色陡变,两群鸭子混在一起,怎么分开?宏章可不管这些,看着他的鸭子们扑楞着翅膀连飞带跳地下田抢食。他躺在田边,把草帽盖在脸上晒太阳,任听那人又喊又跳……听得他的鸭子们欢快的呱呱声,估莫吃得差不多了,他爬起来,一声口哨,“咦——啧啧啧啧,咦——啧啧啧啧”,呼噜噜噜,鸭子们齐刷刷地跟着他下了河。看得邻大队的鸭倌一愣一愣的。他的鸭子从没少过,有时还能把人家的鸭裏出来呢。
鸭子生蛋了,宏章的收获季到了。每天早上,打开鸭栏门放出鸭子,保管员把一地的鸭蛋拾起,过数,放进笆斗。宏章看到一笆斗一笆斗的蛋放进保管室,心里很愉快。
鸭群中总有一些鸭子对宏章好,专会生“暗生蛋”。暗生蛋就是不准时生在鸭栏里,而是迟生在出栏以后,走到哪儿生到哪儿,田里,水里,河边。出栏不久的鸭子,宏章很留意,走着走着,鸭子站着发愣了,那就是在生蛋呢。果然,鸭屁股一抬,留下了一个明晃晃的又白又大的鸭蛋。鸭栏里的蛋是公家的,栏外的蛋就是宏章的了。捡到暗生蛋,宏章最开心,隔三岔五,六爷家的餐桌上总会有蛋。
中秋节到了,生产队把过多的雄鸭分给各家各户。吃着喷香的鸭肉,大家想起了鸭倌宏章,没人说他谎言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