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的退休同学微信群,热议《三国演义》的卷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以下简称《滚》),对其中“几度夕阳红”的理解,或曰“歌颂英雄”,或曰“讥讽英雄”,或曰“感慨英雄”,意见纷纭,不一而足。如何解读《滚》词,如何领会“几度夕阳红”的涵义,值得深究探讨。
《滚》词,明代著名文学家、明代三才子之首杨慎晚年所作。本是他的《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明嘉靖三年朝廷“大礼议”,杨慎倔强谏诤,得罪明世宗,被谪戍云南永昌卫。时当壮年、才华横溢的他,从此政治生涯结束,一生至死都苦苦煎熬在边陲之地。《滚》词以深沉、厚重、开阔的文笔,说秦汉之“是非成败转头空”,字里行间融入历史往事空幻的慨叹;同时,作者身世浮沉、人生飘零的况味亦渗透其中,让人涵泳不已。
明代罗贯中在“讲史”话本基础上创作的《三国演义》,是我国章回小说的开山之作。清康熙年间,毛宗岗父子在修订罗本《三国演义》时,将杨慎所写的《滚》词移置于《三国演义》的开头,没有署名,只说“调寄《临江仙》”。自此,社会大众代代熟读《三国演义》,很少有人怀疑《滚》词不是罗氏“亲生”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经84集电视剧《三国演义》热播以及媒体的广泛传唱,由谷建芬谱曲的《滚》词的主旋律飘荡在神州大地的大街小巷、千家万户,老少会唱、妇孺皆知——有谁说《滚》词唱的不是《三国演义》、不是三国英雄故事?!三百年来,杨氏《滚》词与罗氏所演义的《三国志》通俗故事,二者呼吸相通、血脉一体,其毛氏“嫁接”的痕迹,几乎被岁月磨光,难以寻觅。
《滚》置于《三国演义》的卷首而作为长篇小说的开篇词,让我们能够感受到,出身贫寒、地位卑微的文学批评家毛宗岗,拥有与杨氏相同的咏史眼光,或也有过在社会下层浮沉、漂泊的深切体验。应该看到,《滚》词承载《三国演义》卷首“开场白”的文学使命、成为鸟瞰这株艺术大树的思想之光后,其原有的叹咏对象及抒情主体,发生了相应的迁移。在毛氏的“导演”下,罗氏成了毛氏的化身与代言者,视隐身幕后的杨氏的原作如己出,借以吟诵咏叹曾经波澜壮阔而最终虚空幻灭的三国风云。这大概就是《滚》词与三国故事血肉相连、精神相通的原因。所以,解读《三国演义》开篇的《滚》词,既要把握住原作所内涵的穿透历史的思想认识,又不能离开《三国演义》的故事内容,不能离开《三国演义》的整体结构。
要吃准“几度夕阳红”的涵义,首先要吃透《滚》词的主题思想以及它在整部《三国演义》宏大艺术构思中的地位、作用。《滚》词的下片,说白发渔樵于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饮一壶浊酒,笑谈“演义”“古今多少事”。其作用是结构上总起小说全文。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滚》词的上片,以日夜不息奔流东逝的江水,以千古依旧的青山,对照早已被浪花淘尽的“英雄”,对照曾经几度璀璨夺目而今沉没久矣的“夕阳”,告诉人们,那些曾为“是非”而驰骋纵横沙场、因“成败”不惜肝脑涂地的“英雄”“夕阳”,永远地化为尘埃而消失在历史的天空,清晰传达出万事万物皆空的道家史观。毛氏置长篇小说开卷之首的《滚》词,以个性的感慨隐然提示读者,要“尽”要“空”地去俯瞰英雄辈出、夕阳几度而风雷激荡的三国史事。联想《红楼梦》中鲜花著锦、烈火烹油之盛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最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所表达的生活繁华虚无的观点,可见“万物归无”的老庄思想对中国小说文化的深度影响,对中国文人思想的深度影响。
要吃准“几度夕阳红”的涵义,其次要清楚《滚》词自进入《三国演义》就是小说气脉相通、纹理连接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不孤悬于作品主体内容之外,其所抒发的深沉的人生感慨,要迁移理解为孕育于魏蜀吴的三国故事。换言之,是以三国故事来为《滚》词做注脚的,来为“几度夕阳红”做注脚的。这样,“几度夕阳红”的涵义所指,以及其中“几度”“夕阳”的具体含义,也就呼之欲出。以日喻君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内容,所以,依据《三国演义》的历史故事,“夕阳”之“阳”,当指开创魏蜀吴三国基业而先后荣登九五大位的时代英雄曹操(去世后被追称为魏武帝)刘备孙权,当指他们立功立事、开国称孤而千古传颂的英雄业绩。由此,“几度”的含义一目了然。《滚》词何以在“阳”之前冠以“夕”呢?因为,相对于“朝阳”来说,“夕阳”喻指经历过血和火洗礼而有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寓意浑厚,形象丰硕,壮丽辉煌,可谓魅力“无限好”。同时,一个“夕”字含蓄地告诉人们,“夕阳”毕竟“近黄昏”,在走向灿烂夺目的顶点后,势必最终得淡出大地的视线,最终要消失于这个世界,从而不着痕迹地涂抹上“万物归无”的色彩。
领悟《滚》词所蕴含的道家思想,不脱离《三国演义》文本体会《滚》词与正文故事血肉相连的关系,“几度夕阳红”的涵义,便有如山峰穿云破雾、呈现出原作所没有的全新面貌,令人豁然开朗、眼界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