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萧,凉意来袭。晚间散步的我,不觉打了个寒战。
寒战中,我想起了卧在开发区公墓里的父亲。爸爸,您冷吗?儿给您送件衣衫去。给您烧点纸钱,以红红的火光和我的温热的身子,焐焐那冰冷的墓地,再次互感着我们父子的体温。
前年秋天,父亲因脑梗久治不愈,常年卧床不起。我们姊妹几个轮流照顾风烛残年的父亲。一天傍晚,我守候在病床前,阅读着正安兄的《父亲米寿》一文:“去年中秋节前后回家,看到父正跪在浮箱码头上汰衣服,我眼睛立即湿润了,父亲不会游泳,万一滑下去,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责怪父亲不该如此大意,父亲若无其事,连说不碍事,做惯了。”读到这里,我潸然泪下。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总是为儿女做得很多,让儿女做得很少;父母给儿女的太丰太厚,儿女们怎么报恩也报不尽啊。病床前,我感到父爱的太阳温暖着我,父爱的小锤轻敲着我,让我多了些温情与暖意,多了些清醒与坚韧。
父亲,陆树勋,识字不多。1949年初,父亲推着板车随大军南下。行至高邮,跟着时任营职的叔叔陆青山,留下来参与国营农场建设。在我记事的时候,常听到果林场前辈们说,场里有个有名的“陆大扁担”,就是你爸爸。在马棚老鼠沟农场、果林场筹建时,你爸爸挑河沟用的扁担最长最粗,他挑着五六百斤重的泥担子,从河底爬到河肩,总是走在最前面,每年挑河评先的头牌都是他。
由于父亲的肯干和朴实、可信和憨厚,领导让他干起了采购员。1962年,父亲被省农林厅借调去辽宁等地,采购紫穗槐等树木种子。一“借”就是一年。在那个极度困难的年代,母亲领着我和妹妹过着艰难的日子。借调外采结束,父亲返家,给我带回了全校最美的帆布皮包边的书包。当我精神地背起小书包,欢天喜地跟着我的涟水同乡朱农生大哥去读一年级的时候,父亲在我小屁股上轻轻地锤了一下,我兔子似地奔向学校。
果林场里的我家住宅,与下放知青点靠得很近。在我小学三年级暑假的时候,父亲把我拉到场圃团干部、下放知青冯其亮的面前(冯其亮在市民政局干休所退休),对冯书记说,我把小场子交给你(“小场子”是我的乳名),以后场里那头驴子的草料就交给他了,要是小场子偷懒,没有打驴草,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锤他!从此,我就干上了小驴倌,喂驴、溜驴成了我的课后作业,由于草足驴肥力大,驴儿拉磨也更带劲。六年级之后,我去宝应县王营中学念书,就此结束了我的喂驴生涯。三年的驴倌,让我初步懂得了何谓劳动、何谓坚持。
1968年,建设高邮化肥厂时,从全县抽来了30多名采购员,父亲位列其中。厂子建成后,需留下3名。父亲因采购化肥生产的心脏设备成绩显著,被主抓工业的县领导选中,实现了由农业工人向工业工人的一跃。组织上关心,开始着手把母亲和我们姊妹三个调上城来,以便父亲采购工作再上层楼。父亲多次与知心同事商讨:把家往哪儿安?有的说就安在城里吧,妻子可以进在建的水泥厂也可进化肥厂。有人建议还是去离城很近的八里松蚕种场为好,场圃调场圃很顺,再说孩子们还可以不下放了。权衡再三,父亲表现出采购人爱子的精明与狡黠,最终选择在城南的蚕种场落户。曾经下放在蚕种场的知青们都知道,蚕种场的体力活并不比农活轻,挖沟、挑肥、嫁接、打桑、夜间喂蚕等活儿,比农村四夏大忙还重还累。父母的一门心思就是:苦归苦、累归累,好歹全家人团在一块。
高中毕业,我做了一年代课教师,参军去了。返乡归来,正赶上首届全国高考,语文考得不错,数学拉分不少。未过关的分数发下来了。当天晚上,父亲一边劝我说,当兵了,没时间看书,能考成这样就不错了。不急,不焦,以后还有机会。说是说,劝归劝。我看得出来,要强的父亲并不高兴,他一个人喝着闷酒。那些天,怕看父亲阴沉的脸,我失眠了。
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带来了不少好机遇。1984年。我参加全县首次国家干部录用考试,以高分录取,在县委、县政府领导面试后,进入了县委核心部门工作。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陆家第一个在老爷大堂里做事的人。要争气,要好好干啦。父亲知道我不会喝酒,特地为我倒满一杯。以一种按捺不住的欢欣与得意的心情对我说,干吧,伢子,相信你会干得不差。我端起父亲斟的酒,有一种酒杯如锤的叩击和频次。一杯下肚,我流泪了。
父亲是凡人不是伟人,也有着自己的不足与过错。在一次“文革”批斗会上,父亲登台谈到场里领导不听取群众意见、不顾实际乱指挥,造成生产上的损失,给场圃和职工家庭一度造成很大的困难。说着说着,父亲竟生气地用手里的毛主席红宝书,顺手给那个“走资派”一个冲头。会后回家,妈妈和小小的我都说父亲的不是,父亲也承认自己的冲动与过失。事后,父亲一再向这位场领导认错、致歉。这位领导也不记前嫌,还多次主动为父亲的离休待遇而证明而奔走。
父亲安度晚年之后,还一直关注儿子的成长、成熟。在工作和生活上,我有时也烦也怨也发牢骚。父亲得知后总是劝我:要往后看,与过去比已经好多了;要往横里看,与你的同学比、过去的同事比进步还是不小的;要往前看,希望总比失望多,法子总比困难多,我不如人万万千,人不如我千千万,只要努力了就可以了,只要良心上不亏就行了。父亲这些朴朴实实的话,常常如小锤敲击着我的心,给我以永不懈怠的勇气和后劲。他老人家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韦石”和“斯践”的笔名,只要看到《高邮日报》以及市以上报刊载有我写的稿件,都仔细阅看、一一收藏。节假日里,有时还拿出这些报刊,拍着对我说,把你的想法写在上面,蛮好的嘛。要坚持住,不能停啊。
那个给我锤拍和斟酒的父亲,走了。那个给我唠叨和藏报的父亲,没了。那个给我脸色和鼓励父亲,去了。在自然规律面前,我没有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能延续父亲的生命呢?父亲的肉身没了,但父亲关于努力的教导还时常在我的耳边响起,父亲那勤劳的基因还在儿孙们的体内裂变和沸腾。春夏秋冬里,酸甜苦辣中,我多么渴望父亲能再拍拍我肩膀,再锤锤我的屁股。没了,往往是最最最真的存在。少了,常常是最最最多的拥有。亲爱的父亲,您一路走好。锤锤之音,永铭我心。您的拳拳之心、锤爱之情,是我不灭的路标和前行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