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最喜欢油菜花绽放的气息,每到这个季节,她就会搀扶着她的小重孙子,走到田野里闻闻菜花香,轻轻抚摸着菜花,对着花儿喃喃自语,仿佛每一朵菜花都蕴藏着一个故事,调皮的我总想摘路边的菜花,她一边打我的手不许摘,一边说,菜花一朵两朵不稀奇,漫山遍野就好看了,好看得晃眼!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话匣子会情不自禁地打开。
1942年初夏,曾祖母(我们那儿叫太太)带着几个儿女,弓着腰在水田里栽秧,远处传来两三响冷飕飕的枪声,太太直起身往西看了看,只见田埂上有一个皮肤白净、着装简洁朴素的姑娘气喘吁吁向这边跑,一看便是民运工作队的,太太急忙说:“姑娘不要怕,到田里来。”“把你的衣裳脱下来,换上我的加褂子。”太太又随手抓了一把泥,糊到她的脸上,“姑娘,你到贴底里头栽去,不要抬头。”不一会儿,两三个鬼子和伪军)跟阴魂似地尾随过来,冲着田里哟喝:“看见一个青年女的没有?”太太不慌不忙地对着身边的二姑奶奶问道:“二姑娘,见到没有?”“好像见到一个,往东北屯沟方向走了,有一会儿了。”“你们要是胆敢骗皇军,死啦死啦的。”太太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说:“前边那座小木桥,桥梁朽得要断了,过桥的时候注意一点,别掉下河,淹死了。”二鬼子气也不是,笑也不得地着急走了。
被救的姑娘叫徐阿金,认了曾祖母叫干妈,成了我的三姑奶奶,解放后在江西吉安电厂当干部,太太晚年时在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就这样三姑奶奶在我们家住了下来,白天干农活,晚上干工作,太太一家人都喜欢她,家里人也成了她的得力助手。太太替他们放风传信,爷爷也参加了联防队,为他们做了不少事。
农历1943年9月13日,大概是太太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天,因为她反复多少次讲述发生在那个晚上的故事。她总唠叨着:“要是不让你二爷爷去就好了。”当日下午,三姑奶奶急冲冲地跑回来,一边舀起一瓢水牛饮,一边叙述任务。她接到了敌占区刘庄交通站送来的一封信:苏中三分区在泰州的地下组织购买了一批军用物资要运往解放区,要请汉留分区的特务营前来接应,并派人到长林沟北口接应从界首过来的干部,这个人是专门负责这批物资运送任务的。“干妈,任务太紧,来不及找别人了,再说别人也没家里人可靠。您看我这样安排行不行,我先去接验这批货;您老人家今天晚上吃点苦,把这封信送到汉留分区敌工科科长手里;德平哥撑船去北大河接那个干部。”太太想了一下说:“德安(我二爷爷,那年才十四岁)跟你哥一块去,有个照应。”说完分头行动。
当时,我们村是敌占区,村南头、北头都有二鬼子把岗,白天盘查得紧,只能晚上“浑水摸鱼”。很巧晚上下起了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太太头戴破斗篷,拄着一根棍往村南头出发,果真被二鬼子发现了,大声嚷道:“什么人,站住!深更半夜干什么去?”太太装着害怕的样子,声音颤抖地回答:“老总,我家伢子得急病了,我到西边南吴庄请吴医生。”二鬼子说:“周庄有医生,你为什么到外面找啊?”太太说:“因为我家没有钱,吴医生是我家亲戚,医术又远近闻名,老总,求求你做做好事,伢子快不行了,放我去吧。”二鬼子看到太太真像有急事的样子,放她过去了。我们村离汉留有二十华里,雨天路滑,太太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脚被划破了,但她一步紧似一步往前走,到天蒙蒙亮,终于把信交到那个科长手里。
爷爷兄弟俩下午四点多就出发了,他们二人两根篙子撑船,船行得很快,到长林沟北大河口时,正好夜幕降临。他们将船藏到河口子左侧一片芦苇里,爷爷让二爷爷守着船,自己上岸伏在大堤草丛中,注视着大河上游下游和北岸的动静,因为盘踞在三垛镇的日寇加紧控制高邮至兴化的水陆交通线。河里的汽艇频繁出动。爷爷且看且听,没艇出现,两人迅速撑船过北大河。刚靠码头,就听到了有人“啪——啪——啪”三下击掌,这是接头的暗号,那个干部在北岸等待多时了。爷爷回击掌三下,接上了那个干部,此时东边隐隐约约听到了马达声,敌艇从兴化方向过来,必须立即往回横渡。一篙接一篙,很快就要靠南岸了,因为下雨,船上滑,爷爷一不小心掉下水了。这时敌人汽艇的浪头已经呼过来了,强烈的光柱也照射到这边来了,“干什么的?”汽艇直接就往南靠过来了。二爷爷一看情势不对,将那个干部往船后的水里一推,将船一横,野蛮的敌人机枪就扫射了过来,二爷爷这个机智勇敢的年轻生命如绚烂的夏花一样,被无情的敌人夺走了!不过也因那天晚上雨下得大,敌人没再追。被接过来的干部叫刘二喜,圆满完成了那次护送任务,后来听说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
二爷爷的牺牲是太太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她为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而深深愧疚。她是一个不惜生命也要护犊子的母亲,所以只要有三姑奶奶和爷爷参加的活动,她都要紧紧跟随。又是一次民运工作会,有几个新四军参加了,她的两个孩子也参加了。她就坐在村口高草垛上瞭望,眼睛一刻也不眨盯着远方的路口,盘踞在樊川的日伪军闻听有新四军在附近活动的消息,一路扫荡过来,在邻村杀了好几个人之后,朝我们村直奔过来。太太眼尖,敌人一露头,她就赶紧回报情况,“你们赶紧躲到村后的‘鬼沟头’去,那是一个偏僻的地方,没人能找到,德平带路。我留下收拾一下会场。”家里人也要留下,她说:“你们放心,我能应付,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太太刚收拾完会场,敌人就冲了进来,围着她诈道:“新四军在你们家开会了吧。”太太一声不吭,敌人叫得更凶了,她摇摇头,指指耳朵,意思是我是聋子。敌人哇哇乱叫,她摆了摆手,装着啥也不知道。有个挺阴的二鬼子插嘴说:“这女人好像以前见过,可狡猾了,说不定就她知道新四军,把她抓起来带走。”在邻村屯沟的一个土戏台上,鬼子又抓了三个老百姓,利诱道:“只要你们说出新四军下落就放人,不说就杀头!”久久没人吱声,敌人也不抱指望了,凶残地举起了屠刀,连续杀了三个人。太太是最后一个,她眼睛一闭,说了一句:“菜花还会黄的。”我稍大一点才知道,太太的名字就叫吴菜花。敌人手起刀落,太太应声栽倒。敌人走了,家属急忙来收尸,三姑奶奶和爷爷抱着血淋淋的太太,痛哭失声。突然太太的双手摸到他们俩的手,和缓地说:“你们的妈,还没死,妈骨头硬着呢,鬼子的刀还没那么快,就能砍死我?”家里人惊喜万分,不过这次死里逃生的只有太太一个人。太太一生度过了88个春秋,而最让她值得回首的就是那段抗战岁月。
又到菜花金黄时,清明节,我折了几朵油菜花放在曾祖母的墓前,久久地伫立在那儿,在心里跟曾祖母说了很长一段话。我泪眼矇眬,眺望远方,阳光下,一望无垠地黄灿灿,让人感觉到一种广袤而又纯净的令人震撼的力量。这不就像千千万万个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一年复一年沉默坚韧地绽放着属于他们的辉煌。
70年前那场伟大胜利,属于抗日勇士,属于中国军人,更属于千千万万个托举这场伟大胜利的勤劳勇敢不怕牺牲的先辈。而这种不屈不挠自强不息的精神在他们的子孙后代身上得以传承,贲张在我们的血液里,汹涌成一声呐喊:犯中华者,虽悍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