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是历史的真实？公元前四世纪，庄子在前往楚国的途中与一具骷髅相遇，他头枕着骷髅，在睡梦中询问骷髅的前世今生。擅长做梦的庄子用梦境解读历史，面对梦境有些茫然无措的我们，又该怎样理解这个深远宏大的课题？

　　庄子把冥想中的历史寄托在了骷髅上，也许那是一块历经万年的化石，生命的密码就隐藏在骨骼的罅隙间。对于庄子来说，骷髅只是历史的道具，而死亡才是历史的本质。

　　读史，读的就是死亡。人的死亡、事件的死亡、情感的死亡、时间与空间的死亡，文字用一种抽象的形式还原了泯灭于数千年间的故事，但是空洞是难以弥补的，正因为这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历史才留下了一些空白，供后人去描绘。

　　仿佛自然博物馆里巨大的恐龙骨骼化石，生物学家的工作是以化石为蓝本，还原远古生物的肌肉。

　　历史的肌肉也以这样的方式被反复填充着。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飞得越高，在那些不会飞翔的人的眼中就越渺小。”当我用这句话来回看历史的时候，我发现历史的碎片正飘浮在天空中，像陨石撞击后留下的尘埃，无法触摸到那个原本庞大的躯体。还原一片往日的天空，书写尘埃落定后的岁月的独白，对于今人来说，回味的是历史，感慨的是历史中的人。

　　只不过，骷髅的身份一直是个谜。

　　二

　　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样的争辩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正如水滴与漩涡的关系，没有水滴，将无法形成河流中的漩涡，而漩涡又将更多的水滴裹挟其中，形成强大的能量。水滴来自不同方向，会遵循其固有的轨迹运动，人也凭借自身的性格和思想与历史的漩涡周旋——或顺从，或抗争，历史中的一幕幕悲喜剧就这样出现。

　　历史中的人之所以被铭记，并非他们撬动了历史的杠杆，而是历史把太多的秘密留在了他们身上。说到底，他们是解读历史的钥匙，和庄子头枕着的骷髅是一样的。

　　其实，人物真实的历史已经无迹可寻，后人所得到的不过是历史残留下来的断续的密码而已，凭借这些密码，后人试图重现那些或壮阔、或悲悯、或洒脱、或怅惘的历程。黄鹤已去，楼宇空空，庞大的时空里需要一篇篇神形兼备的文字去填充难以言喻的空白，当周游先生俯下身体，从大地深处倾听往昔的回音时，我仿佛看到了他匍匐前行留下的印痕，镌刻在岁月的土地上，也映照在历史的天空中。

　　写史、评史，必须先与历史对话，走到古人的心里去，用你的脉搏去感受他们的灵魂，用你的泪水去抚慰他们的忧伤。只有这样，历史才会收起它严肃的面容，与你坦诚相待。

　　——这是我从周游先生的文字间获得的感悟。

　　三

　　去年年底，读到了周游先生的新著《男人的天空》和《飘逝的红颜》，与常见的历史题材著作深沉厚重的风格不同，这两部作品是以轻盈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如同天上的云，怎样变化那要看风的心情。也许这就是周游先生眼中的历史——不是刻板严肃的面容，而是飘逸脱俗的雅士，当金戈铁马都化作烟云散去，空濛的天上只留下了那句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笑谈历史需要几分勇气，更需要几分智慧，四两拨千斤一般撬动岁月的躯干，靠的是点中历史的穴位。能凭借这样的功力书写历史的，是真正的史林高手。

　　讲史容易，写史不易，评史更难。史料是庞杂且枯燥的，历史中的人是残缺且模糊的，许多故事是人尽皆知的，该怎样叙述才能让尘埃中的美玉变得鲜活？读周游先生的作品，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不一样的历史，不是平铺直叙的说教，而是用鲜艳明快的胶片在银幕上构成的动态画面，能听得到时光隧道深处传来的呐喊，能感受得到渐去渐远的渺远的心跳。

　　今人是需要读一些历史的，不要以为历史离我们太过遥远，其实不论是英雄还是红颜，不论他们是飘散于天空还是消逝于大地，他们的背影依然在红尘中若隐若现，如秦汉的月，如魏晋的竹，如盛唐的酒，如晚清的词。只不过，当你伸手想要触摸他们的时候，他们往往不经意地一个转身，又藏在了都市的喧嚣中。

　　喧嚣的都市里，还有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品读往昔呢？

　　当怀旧成为一种时尚，历史便成了时尚的道具，这份无奈，凝结在周游先生的文字里，而另一种情怀也从纸页间悄然飘出，那就是淡然和平静。对待波澜的历史如此，对待起伏的生命亦然。

　　四

　　历史是否也分性别？男人的历史和女人的历史究竟有怎样的不同？这是我面对《男人的天空》和《飘逝的红颜》两部作品时的思考。

　　在以生产力为主导的人类社会活动中，长期垄断先进生产力的无疑是男性，但对历史进程的影响程度而言，处于隐性地位的女性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所以在《飘逝的红颜》里，对那些风云女性的概述便恰恰也成了那段历史的谶语。比如秦宣太后如同“不羁的烈马”，大秦帝国亦有这般赴死前行的勇往决绝；比如春秋美人西施，只需半笑，就让夫差“一样被笑得神魂颠倒，足足一个半月不理朝政”，春秋以褒姒之笑为始，到了西施之笑，就渐渐进入了战国的时代；至于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书中的评价是“色不可恃，情不可依”，这是杨玉环的悲哀，不也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无奈么？

　　用一本书解读历史中的女人，用女人解读中国的大历史，这是个庞大的课题，所以在读完《飘逝的红颜》后，再翻看《男人的天空》时，阳刚的历史不再枯涩乏味。男人，总是以骄傲的姿态创造时势，殊不知他们性格中另一面也是女人。

　　以香草美人自喻的屈原、为美女所祸的春申君、潇洒不羁却儿女情长的竹林七贤、奉旨填词的柳永、迷恋锦衣玉食的黄巢，不论是英雄还是草莽，不论是哲人还是诗人，男人的天空中亦有红颜飘逝。

　　这是历史不易说破的心声，也是《男人的天空》和《飘逝的红颜》隐秘的逻辑，就像庄子与骷髅的对话，娓娓道来，平静中酝酿着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