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新联
1973年夏末,父亲初中毕业回村当上了记分员。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所以父亲格外珍惜这份差事。
天刚麻麻亮,队长就在村庄里一声声地喊工,“上……工……啦……,上……工……啦……”社员们听到喊上工的声音,急忙跑到生产队仓库前,听从队长分配一天的农活。记分员的职责就是根据队长的分工,准确地给社员记好工分。虽职位不高,但掌着实权,受人敬重。日常农活,一起上工;农闲季节,活少人多,这时候记分员就有派工的权利。农活有轻重、技术之分,父亲都会根据劳动强度,记录社员一天的劳动工分。场头上的活儿偏细,捆草、晒稻、堆草堆,一般首选妇女来完成;田间地头挖墒、挑把、扛麦子等体力活,都由男劳力来做。父亲记工分公平合理,社员心服口服。
在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农村实行“工分制”。社员靠工分每月才能分到粮食和稻草。年底的工分总额,可计算出一个农户是否超支或节余。那时男劳力下地一个工是12分,妇女与老人一个工是8分,干一天活,记一天工。所以,记分员的工作很重要,需认真仔细,准确无误。自从父亲当了记分员后,饭桌上的爷爷总是少不了叮咛。有一天,爷爷抽查父亲的记分账本,发现给王队长的家属记成男工12分了。父亲回家后,爷爷立刻板着个脸,严肃地对父亲说,社员们相信你,才让你当这个记分员。你的粗心大意,会让他们失望。我做学校校长那么多年,两袖清风、公正廉明,从没有人背后议论过我。爷爷很生气,声音都变了调。自打那次以后,父亲记分员工作一丝不苟,账目清清爽爽,账册工工整整。
爷爷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是写对联的好手,每年都为村民们义务写对联。年复一年,爷爷给父亲的房门对联,都重复地这样写着:堂堂正正为人;清清白白做账。
多少年后妈妈告诉我,那时的记分员是不好做的。干活要带头,利益要靠后;有时在外面开会,散会早了还要下地干活。记分员白天劳动,晚上要挑灯做账。父亲用的“会计包”,是妈妈用二尺帆布给缝制的;打条的纸有时就用随手拾来的烟盒纸。社员们有什么急事,父亲即使正在吃饭,也会撂下饭碗,先去办事。那时候,生产队按户分的东西,父亲总是让社员先选,最后一份是自家的。父亲还负责下乡干部的派饭。有时候过了派饭时间,父亲总是请求母亲下厨房做饭,招待好客人。这样的事情多了,母亲自然有怨言。父亲只能赔着笑脸说:谁叫我是记分员呢?给公家办事、为社员服务,吃点亏理所应当。
年终决算时父亲最忙,社员们陆陆续续到我家对账,有时把我家的小屋挤得满满的。父亲端坐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准确无误地核算出每个社员的月工分、年工分。好多社员不识字、有疑问,父亲就不厌其烦地讲解给他们听。总有社员为父亲竖起大拇指:小培子的账本实实在在。“小培子”是父亲的小名。乡邻的赞词,有人情,有温度,弥足珍贵。
记分员在生产队虽是个微小的职位,但父亲能竭尽所能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他在小队里为人忠厚老实,做事任劳任怨,很快被村干部赏识,让他做上了村里的生产队长,然后又做了联队会计。就这样,父亲在自己的会计岗位上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工作了二十几个春秋。
1998年村里精减干部,父亲主动提出辞职。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喝了两杯酒,没有说多少话。站在身旁的母亲心酸地看着他,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