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夏之芳《台阳纪游百韵》全诗,平仄犁然,押韵谐和,律式当行,诗家之诗也,内容大致可分为四个方面:巡行盛况,民生农事,山川胜迹,风俗番习。其中又以山川胜迹与风俗番习为富。
一、巡行盛况:
巡台御史衔天子之命,考察台岛各方事务,可条呈上奏,他们代表天朝上史,其仪仗轩昂,高端配置,威风凛凛,与驻台官员相异,故台人皆知畏惧。
铠甲森森列羽林,旌旗遥护出城阴。
儒生假节霜威肃,万里雄风豁我襟。
考释:“铠甲森森列羽林”,“铠甲”,古代军士出巡或打仗穿的护身服装,用金属片缀成,此谓护卫队森森,多而严整;“羽林”,皇家禁卫军。“旌旗遥护出城阴”,“旌旗”,饰有羽毛的仪仗旌帜;“遥护”,旌旗仪仗护卫队在前开路。“儒生假节霜威肃”,“儒生”,诗人自称,原是一介儒生;“假”通借;“节”,旄节也叫符节,使者所持信物。“霜威肃”,威风严肃,派头十足。“万里雄风豁我襟”,“豁”,豁达开阔;这句意为雄风万里豁达开阔了我的襟怀。
节旄高插引晴岚,人拥花骢驰辔衔。
拜罢耆童回道左,纷来朱履又青衫。
考释:“节旄高插引晴岚”,“节旄”,即旄节,同上解;“节旄高插”,符节插在前面高高地举起;“晴岚”,晴朗的天空中仿佛有云岚烟雾笼罩;此句意为符节在轻风前高扬引路,天空晴朗云岚缭绕。“人拥花骢驰辔衔”,“花骢”,五花马;“辔衔”,指御马的疆绳和嚼子;此句意为护卫队簇拥着五花大马,放松下疆绳和马嚼子等待。“拜罢耆童回道左”,“耆童”,又称老童,相传为颛顼之子,此处喻有身份的老者;此句意为与老者拜别后回到道旁准备起程。“纷来朱履又青衫”,“朱履”,古代显贵者所穿红色鞋,朱履客借指显贵者;“青衫”,穿青色衣衫者,古代指书生。
古刹栖禅佛火青,当年粧阁倚云屏。
只今祖道阗车马,更作劳劳送客亭。
考释:城东海会寺,原为郑成功郑氏政权别宫(清政府称其为伪郑),此为官员饯别之处。“古刹栖禅佛火青”,“古刹”,指海会寺;“栖禅”,即坐禅;“佛火青”,香火很旺盛。“当年粧阁倚云屏”,“粧阁”,妇女居所;“云屏”,此喻层迭山峰。“只今祖道阗车马”,“祖道”,古代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并设宴送行。《汉书•卷六六•刘屈氂传》:“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阗车马”,喧阗车马之声。“更作劳劳送客亭”,“劳劳”,此处作辛劳忙碌解,唐元稹《送东川马逢侍御使回》诗:“流年等闲过,人世各劳劳”,宋梅尧臣《晓》诗:“人世纷纷事,劳劳只自为”;“送客亭”语出李白《劳劳亭》诗:“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但夏诗之“劳劳”非伤心之意。
二、民生农事:
清朝政府统一台湾后,方便了大陆与台湾的交流,有大量失地人群涌入台岛,对洪荒土地进行开垦,使台湾逐渐形成以农耕为主业,兼事渔业和狩猎的社会。作为巡台御史的夏之芳,对台湾人民的民生与农事十分关注。他巡行过程中,以诗的形式予以记录,使今人能够了解当时台湾住民生产活动情况。
禾间新结贮新禾,廩上垂垂栉比多。
怜取穷年辛苦意,一茎一穗手挼桫。
考释:当时台湾农耕非常落后,禾稻成熟竟不知用镰刀收割,均是以手摘取稻穗,作茅屋一间贮藏,连茎带穗悬挂于屋内。“禾间”,即贮禾之屋;“新结贮新禾”,新收获的稻禾进行贮藏。“廩上垂垂栉比多”,粮仓内悬挂的稻穗像梳子齿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很多。“怜取穷年辛苦意”,珍惜怜爱穷其一年的辛苦所得。“一茎一穗手挼桫”,“挼桫”,亦作挼挲,揉搓,搓摩之意;此句意为稻粒均是用手从一茎一穗上揉搓下来。这样的落后打谷方式,写的是台湾土著人当时的生产状态,后来闽南一带农耕文化传入台岛,逐步改变了其栽种技术。土番不但收割脱粒原始,舂米亦笨拙。
杵臼轻敲似远砧,小鬟三五夜深深。
可怜时办晨炊米,云磬霜钟咽竹林。
考释:土番米无隔宿,临炊时手执木杵舂之。“杵臼轻敲似远砧”,“杵臼”,舂米工具,女子舂米其声如砧,声韵清远。“小鬟三五夜深深”,几个扎小发髻的年轻女子在深夜即开始舂米。“云磬霜钟咽竹林”,“云磬”,打击乐器,多为寺庙用法器;“霜钟”,《山海经•中山经》:“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钟”,郭璞注:“霜降则钟鸣,故言知也”;此句喻舂米之声如钟馨之音鸣咽于竹林之中。
射鹿归来又射鱼,冲波命中矢无虚。
笑他驾筏施罛者,泽畔翻愁结纲疏。
考释:番人除农耕外兼事渔业和狩猎。此诗原注:“取鱼亦以弓矢,每发必中”。狩猎以射鹿为主亦取野牛等动物。“射鹿归来又去射鱼,冲波命中矢无虚”,河流波涛中鱼每射必中,矢无虚发。“笑他驾筏施罛者,泽畔翻愁结纲疏”,堪笑的是他们架木筏施网的人,在泽畔结网反而犯愁。“施罛”,操弄大渔网。“结纲”,应为“结网”,“纲”是网绳。此处亦应为仄声字,“纲”平声,“网”仄声。
番酋申约共燎原,出草纷纷逐鹿奔。
射得鹿来先办饷,头肠以外绝无存。
考释:“番酋”,番人首领。“申约”,申明约令,号召。第一句意为番人首领号召大家一起去焚草原。第二句意为被焚烧草甸中的鹿向外奔跑,人们便追赶射杀。“办饷”,俸给税赋。第三句意为狩猎射杀得来的鹿不归番民自己所有,作为税赋俸给番官。最后一句意为鹿头鹿肠等下水归狩猎的番民,其它部分绝无所存。原注云:“秋收以后,番官约社中男女长幼,皆出捕鹿谓之‘出草’,焚草以使鹿逸出,然后捕之,得鹿皆归通事宅饷,鹿头鹿肠番饱馀沥焉”。
三、山川胜迹:
我国台湾宝岛,地理环境非常繁复,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无数,从南到北,自东而西胜迹万千。本人于二零一二年十月访游台岛,对台湾的名山嘉树秀水奇葩十分矜惜,亦曾写游历诗词几首。我只是一游客,而夏之芳御史巡宦台湾,足迹遍及其山山水水,《台阳纪游百韵》中有描写山川胜迹者诗章多首。
诸峰攒集黛螺青,玉岭如银色独莹。
展拓晴云千万里,插天一幅水晶屏。
考释:“诸峰攒集黛螺青”,群峰凑集聚拢远看像妇女画眉的黛黑色一样美丽。“玉岭如银色独莹”,其中独有一座玉石岭色白如银泛着晶莹剔透之光。“展拓晴云千万里”,开辟扩展了千万里晴空白云。“插天一幅水晶屏”,群峰之中苍穹之下,玉岭像插向天际的一幅水晶画屏,美丽醒目。其诗写得极为精美,境界高远,气象宏大,比喻新颖。四句有三句用喻,第一句将诸峰喻黛螺,第二句将玉岭喻白银,第四句将山峰喻水晶屏。有论者云:“二句突出玉山积雪,银装素裹,晶莹耀眼”。错!台湾属亚热带气候,加上海岛水气调节温度,一般很少有雪。诗后自注云:“山后有高山,色如白银。问之土人,曰:‘此玉山也,常为云雾封闭,今天气晴朗乃见之,亦不可多得者。’”从此注可知,此山色白如银,仍天然之色,故称玉山,而非积雪所覆盖色如白银。此亦可用另一首夏氏诗佐证:“深冬犯晓只春衣,芋蔗村村露未晞。到处青林间绿野,海留星使重回迟。”深冬早晨只穿春衣,仍有露水,还是青林绿野。
木冈东峙晓云凝,咫尺阪陀未即登。
指点万山分脉处,一峰独秀镇平陵。
考释:木冈山,台郡之主山。台湾县治东北百余里,山之最高而大者,曰木冈山,山之南为台湾县治,山之北为诸罗县治。此处皆山,崔嵬巉险,矗列无隙。木冈山为之分脉,一峰独秀。这首诗蕴含台湾地理知识,写得很美。木冈山高大险峻耸立于台郡之东,晓云凝聚于山峰之上,近在咫尺的倾斜不平的山坡未即攀登。此地万山矗列而木冈山是分脉之处,一峰独秀于群山之中镇守平陵。
二林迤逦接三林,淡水萦洄咸水深。
极目沧波浮海市,一拳真欲笑蹄涔。
考释:自注:“自北而南沿诸港而行,海天空阔,视之溪壑,真沧溟中之点尘也。蹄涔者,牛蹄印中积水也”。“二林、三林”清代彰化旧地名,二林社,三林港,港渎相连相贯曲折延绵。淡水萦洄潋滟,咸水通海幽深。放开眼睛极目远跳,碧波万顷,彰化只是浮在大海上的城市。视之溪壑与沧溟相比,一拳之大笑它如牛蹄印中之积水罢了。
陂卧晴沙号七鲲,如环如抱复如蹲。
惊涛夜拍殷雷起,远势平吞鹿耳门。
考释:阳光照耀下的岛屿沙滩如卧在水波之上,这些岛屿名七鲲身,七鲲身在台南西南的海中,本为沙洲,自东南向西北逶迤六十余里,断断续续联七屿,势若贯珠,犹如鲲鱼鼓浪,故名。这些岛屿如环绕如合抱,还有的如蹲伏。惊涛骇浪在夜间拍打七鲲身诸岛,发出殷雷之声。远远望去与鹿耳门遥对的七鲲身其势如吞,控守鹿耳门大员港这咽喉之地。其自注云:“七鲲身乃台郡之外障,每阴晦,鲲身昼夜鸣不已,与鹿耳门连势焉”。从此诗可见,七鲲身列岛扼海控峡,是台郡台南的海上要冲,形势十分险要。
四、风俗番习:
《台阳纪游百韵》中写台岛民俗番习的诗章很多,记录了许多奇闻异事,特别有一些写生番的恶俗,读之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终年伏腊少人知,未解烟花十二时。
刈得新禾成酿后,醉来歌舞岁华移。
考释:番人不记年月,一年的伏天与腊月少有人知道,不解烟花岁月十二时。新禾收成后,由未嫁番女口嚼米后藏三日,略有酸味为曲,舂碎米和曲置瓮中,数日发气,取出搅水而饮,谓之姑待酒,此酒亦醉人。酒酿成后欢会聚饮,鸣金歌舞,这样欢幸数日以为过年。番人岁华更换,不定时日,其俗大异。
男儿入赘俗相仍,女大随他系赤绳。
宅舍田园都付与,相传几辈失孙曾。
考释:台湾土番婚俗多种多样。男女青年在婚姻缔结方面有其自主权。生女听其择配,择定然后告之父母,使男入赘。女家息产悉归女儿女婿。台湾高山族其时尚没有世系观念,更没姓氏家谱相传相袭,传至几代就不知宗族。这首诗即描绘台湾土著人入赘的婚俗,男子入赘女方其风俗沿袭,女孩儿长大后父母随便其择偶婚配。女方宅舍田园等财产全部付与女儿女婿,这样相传几辈以后即不知曾孙是谁了。
发留当顶作高鬟,耳大尤垂肩背间。
一世魁奇夸出众,撑开月镜当金环。
考释:夏之芳《台阳纪游百韵》中有多首写高山族土著番民的服饰、饮食、居住、装束、婚姻等诗章,从各个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反映番人的生活习俗。此诗自注云:“沙辘以上番多剪发,止留当顶以复额,尤好穿大耳以竹为圈,塞之大或如盘,望之俨如月镜佥云,一世雄奇皆视乎此”。这首诗是记述番人装束风貌的,土番多剪发,只留头顶发梳起高高的鬟髻于额头,穿大的竹圈耳环直垂至肩背,这样竹圈撑开俨如月镜,当作金环佩戴,番人一世雄奇魁伟即在这高鬟髻和大耳环装束,这样才算出众得到别人的夸赞。这首诗后两句在意上是倒装手法,第四句之意承接第一、二两句,第三句为全诗之结。
台湾土著生番奇风异俗很多,如纹身、箍腰、贯耳等,此不细考。但有一种恶俗“猎首”,使人毛骨悚然,录两首如下:
生成野性气如枭,出没无端血染刀。
剥得头颅当户挂,归来轰饮共称豪。
考释:生番杀人不是为了掠夺财物,而是其如雕枭的野性以杀人为乐事,他们出没于野外时无端地以镖箭或刀射杀路人,割下头颅剥掉皮悬挂于门户前示众,以酒豪饮庆贺,其他众番推举杀人者为好汉英雄。
手刃番黎血尚腥,忙镌肌骨作人形。
遍身竞赌人多少,方信当场孰惯经。
考释:杀人回来血腥之气尚未退去,便立即在肌体上镌刻一个人形,生番每次杀一人必在自己身上刺个人形,杀番人则刺腰以下及两足,杀汉人则刺腰以上及两手。生番竞赌谁杀的人多,身上刺的人形多了大家才相信这个生番杀人是惯常经历,认为他是英雄,同社的人都不敢与其抗争。
以上只是对夏之芳御史《台阳纪游百韵》选诗粗略考论,大概可见其内容之丰富,记录之详实。描绘了其巡行盛况,记述了民生农事,抒写了台岛山川胜迹,载录了番人的风俗番习,具有其真实性和当时的地方特殊性。为后人研究往昔台湾的社会情形提供了重要参考资料,其意义十分重大。本人这篇《考略》尚很粗疏,未能深入细考,以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人能深入探讨,以彰显高邮鹤来堂夏氏文化。
参考资料:
1、陈支平主编:《台湾文献汇刊》第四辑第十八册,九州出版社,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复印本)
2、倪文才《清代高邮夏氏家族的辉煌》
3、方亮《巡台御史夏之芳考论——关于家世,生平及其宦台诗》
4、网上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