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市口是旧高邮的一个曾经繁华的街区。它始于唐朝,有石碑记载“唐尉迟敬德造”为证,盛于宋元,记载王安石在都酒务街迎华驿会见年轻诗人王令时市井繁华的史料可查。明清时期,更是白天摩肩接踵,入晚夜市兴旺。如此繁荣绵延,直达抗战之前。北市口范围,小而言之,可以东台巷(因回回聚居有宣礼台而得名)、复兴西路(坛坡,因宋代就有天地坛得名)与北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为中心,南起北门,北达税务桥(即鬼门关一带,今存名无桥),西至多宝桥西(桥亦不存),东到东台巷尾。大而言之,南仍起北门,北达挡军楼南,西可拓至上河塘,东可向东大街伸展几百米。笔者且不说北市口的历史变革和文脉传承,只想说说近现代北市口繁荣昌盛期间的那些实事轶事。
盛极一时的刘盛元
位于北大街(现被人错钉牌人民路)的刘盛元广货店是民国以来全县最大的一家广货店,职员最多时有三十多人。该店老板是笔者小姑爹刘子梅,小老板是表叔刘德厚。主营批发兼营零售,用现在的眼光分析其兴盛原因,大致是货源丰富,常年有一半以上职员跑商埠、觅货源;管理有方,对职工放手使用,按时购得好货,售货又快则予以奖励。笔者另一表叔蒋本荣与德厚是姨兄弟,更是得到信任,从未有过闪失。他采购尽心,还从镇江娶回婶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该店极盛时期。然而成也子梅,败也子梅。小姑爹好赌。听他的后代说,他是十赌九输。赌友需要钱用,就找四爷(排行老四)。因此,赌友中有一口头语,“要用钱,找四爷”。东大街的好友曾告诉笔者,小姑爹一次赌钱,错把“天杠”当作“瘪色”,输急了气得把两张牌扔上屋,按承诺输掉了家里房子。几天后,赢家派人打扫屋面,发现扔上屋面的是“天杠”,小姑爹没输,一场惊恐。那位赢家良知未泯,主动说出实情。小姑爹喜极而泣,从此成了好友。但是,小姑爹赌性不改,还是输了半爿店。
双雄角逐酱醋业
这里的双雄是指百年老店王万丰和后起之秀利农社。史载,王万丰创建于1866年,迄今已有250余年,是货真价实的老字号。论其规模、产品质量、市场销售,全县同行无店可以比肩,该店的产品中以醋享名。每当人们出得北门,就可闻到醋香,可谓香气四溢,名扬五洲,曾获过巴拿马博览奖。汪曾祺写的《水蛇腰》,写女主人翁崔兰与其丈夫“坐在王万丰楼上靠栏杆一张小方桌前的藤椅上看(迎)会”,其人、其着装成了一道风景,楼下的市民也在看她议她哩。
王万丰创始人是王友竹。传到儿子王祥甫才全面经营酱醋业。由于他坚持信实通商,重视质量,管理严密,关爱职工,乐善好施,在厂内外口碑极好。好人有好福,王祥甫曾身带几千银元,从泗阳县返邮,路遇土匪打劫,王祥甫化装成病恹恹的穷教书先生,在轿夫配合下,才躲过一劫。
家风长传,事业兴旺。直到解放后传至孙子王麟章,走进了公私合营新天地。
利农社创办较晚,其创办人是孙石君。他是个奇人,涉猎科技界、教育界、企业界、工商界。颇有创新意识,多有利农(利民)壮举。他创制机器打水(相当于水泵),便民为民;他还率先用豆饼做酱油,开始受到质疑,后来广受欢迎。孙石君的文化素养、多技,王祥甫难以望其项背。
汪迷皆知,孙石君是汪曾祺姑父。孙家请韦子廉家教,汪曾祺有幸成为受业弟子。学桐城派古文,临《多宝塔》字帖。多少年后,汪老自认为能作文写字,“实得力于先生之指授”。其实,孙石君本人也育子有方,五子一女,皆大专以上文化。而作为教育界的校长、名师,更是受业者众多,嘉树喜成列。
同心和睦的同和昌
1934年,笔者父亲从震兴布店学徒结束后,便来到同和昌布店当职员,后专司管账。同和昌与元章、嘉伦、华伦、天福祥垄断了棉布市场。听父亲说,老板是杨希和,管事的是杨二爷。这家布店是股东店。杨老板要求全店头二十位职员、学徒同心、和睦,对顾客热情、尊重。因为此前曾有职员借顾客选布、贴身比试之际,对农村小大娘有过不轨行为,故规定凡有此行为者,一律除名。
杨老板平等待人,废除学徒为管事、职员整理内务的旧习,规定职员值班制度,平时都得在店内住宿。即便如此,该店曾发生字画被盗事件,终未查出结果。生活上老板与职员学徒同桌共餐,逢年过节,还由专人将年货挑送至职员家。因此,父亲说,那些年月,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此话不虚,《高邮报》曾登过父亲与友人的老照片,胖胖的身体撑满了一袭长衫。
听汪老的亲人说,汪家在汪老的祖父母手上,曾有不小的股份在同和昌,为的是防灾养老。听父亲说,该店销售额在北市口名列前茅,那些岁月,父亲度过了一生最惬意的十年时光。
名符其实的大药房
位于北大街中段,即石碑坊南首的亚洲药房,坐西朝东(现被人搞错为坐东朝西),原来与正大花席店的人员可以隔街对话。日本鬼子侵占高邮后,命令所有商店向后退三尺,不拆,格杀勿论。日本鬼子为的是好通军车。汪老笔下的《水蛇腰》中王万丰大楼也得重建。亚洲大药房门面两间,人员只有四五人。何以谓“大”,概因该店新(西)药品种齐全、价格合理、来路正宗。遇有缺货,或向本城同行求援,或派人外出采购,以应急需。又因该店陈伯哉老板是学医出身,向其岳父学习中医,岳丈见其为人为品、学医很有长进,十分欢悦,便将女儿嫁给他。陈伯哉学习中医,亦通西医。凡顾客前来买药,他都仔细问询,防止顾客弄错,俨然半个医生,总是一一交代清楚,使顾客心里暖暖的。其子陈绍周并不热衷经商,婚后生两子又赴沪上大学,终成一位名教授。高邮王氏纪念馆的程十发画王氏父子像,就是陈绍周从中牵线的。
店名之争的花席店
常言道,无商不奸。享誉远近的老正大花席店也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即用适量盐水浸泡朴席,以图有卖相,颜色发白,身骨发挺,以此击败众多席贩子。此后,坚持质量第一,经营有方,从而生意红火,业务为全城同行之冠。一场大火,烧毁了几十家店铺,“老正大”也付之一炬。就在多家争夺该店地皮时,“黄正茂”老板黄存林拔得头筹,打出了“正大”的招牌,并任用能人、坚持质量、广做宣传,一路顺风顺水,同时经营棉花,棉花产品还获得西湖博览会铜牌奖。
就在“正大”生意日隆之际,“谢义茂”花席店紧挨“正大”开设了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花席店,并署名“老正大”。于是,“老老正大”“真老老正大”的官司不断,绵延了几十年,终于在黄存林之孙黄安庆手上打赢了官司,并将县衙布告内容勒石为铭。从此一帆风顺,其年销席子10万多条,棉花1000担以上,有各类人员50余人,拥有店面30多间,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前,一直是同行中翘楚。其发家拓业之道可供今人借鉴。
独领风骚的老极升
民国时期,在北市口的众多茶食店如老极升、大吉升、大麒麟阁、天福、笔者舅爹爹开设的小苏州等店铺中,就其规模、销售、影响,老极升可谓独领风骚。尽管多次更换店名,顾客只记得老极升。原先,笔者喜欢吃小苏州的茶食,后来,老极升老板的女儿孙允成了笔者的婶婶,舌尖上的美味顿时变成对老极升的惊叹。在孙云赓老板主持期间,继承了前任老板制董糖在南洋劝业会陈赛的好传统,将董糖的营运干得火红。每到过年,老极升的董糖更是成了送礼的佳品。传说,孙老板还将董糖寄给堂哥孙云铸,也寄出了一片乡情。
老极升规模大,门面四间,有五进20多间,人员多,前店后作也有20多人,更重要的是情感留人、福利留人、信誉留客,对管事的、大师傅绝对信任,在其他股东支持下,解放前达到鼎盛时期。因为孙家有田又经营工商业,1948年10月,孙氏举家南迁,店交给管事雍际秋负责,直至1956年1月,该店成了全城第一家公私合营的茶食店,拉开了对私改造的帷幕。
制笔精细的陆玉山
北市口牌楼西侧有一家制作毛笔的陆玉山笔店(又称北陆玉山),门面三开间两层楼房,上为作坊,下为店堂。老板是精于制作、擅长经营的陆文斌。只要伫立门前,便感到一股文气和墨香扑面而来。大门上有一副嵌名联“玉洗乾坤大,山掌日月长”。进得店堂,更是文风弥漫,老板也是一派文人气派。陆玉山鼎盛时期,年产毛笔3万支。别小看一支毛笔,制作工序竟有72道。笔者有幸在南陆玉山(老板是陆文元)亲眼目睹其制作过程,才知道制笔的“精、细、美”。据同学陆正宏(文元之子)介绍,是陆正宏大哥陆瑞芝在北陆玉山向伯父、堂哥学的手艺,才有了南陆玉山的一片新天地。但是声誉远不及北陆玉山。凡是邮城文人买笔、学生习字,总不会忘记石碑坊旁的北陆玉山。陆氏后人曾有人怀念玉山笔店及祖辈文元先生,作五律一首。其后四句诗云:“斯文存一脉,蒙氏续风清。烟火萧疏处,幽幽认旧名。”其怀旧真情,溢于言表。
善做广告的棺材店
如今,广告铺天盖地。昔日小城高邮早在上世纪20年代,报刊也做广告,连文艺周刊《文盂》也大做广告,每期第一页除了刊名,全是广告。在该刊做广告的有文人墨客、商家医生、服务行业,不一而足。
令笔者惊奇的是棺材店也做广告。做广告的是坛坡上成家棺材店。该店坐南朝北,为两层木楼。因工作需要,曾登楼拍照,向南俯视,杨氏家族平房、院落尽收眼底;向北平视,平房连毗,皆为高亢之地。询问老者,天地坛在何处,建于何时。老人说,传说有多宝桥(唐代所建)后便有天地坛,现已荡然无存(遗址在酱醋厂处)。
成家棺材店是以“成盛泰杉木厂十周纪念特别放盘启事”为题做的广告。连续数月,大意为平日本厂信誉有口皆碑,现逢十周(年)纪念,为酬谢顾客,特派专人,在战云密布之时不避危险,采办“真正的广木建货楠木宝花寿方杉板等花式齐全应有尽有”,云云。诚然,这些木材并非全用于制作棺材,亦砌房造屋。启事还规定时间为从十月二日至年底,望顾客切勿错过良机。说奇也不奇。旧时邮城有旧俗,凡年过花甲或古稀之年,便购得棺材放置闲屋,进行油漆,且不止一次,以为后事早作准备。上等棺材为“十二道原花”(大概是原木一锯为二,棺木甚厚)。能响应启事购买者多为富户。穷人买的只能是薄皮材或用芦菲卷子下葬。呜呼,人死了,“居室”也是两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