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胜大叔的工作是看场头。
生产队的稻场上只有一排草房子,但是比较长,有十二间。房子一共开了三个门。一个门里放生产工具,叉子、摊耙、链枷、耕田用的犁、扫稻场用的大扫把、存粮的窝积,还有养小鸡小鸭子的草窝子等等。一个门是专供牛进出的,开得很大。冬天牛怕冷,必须进屋住才行。最多时生产队养了四头牛,都是长胜大叔一个人在侍弄。大冬天的,每天光是清理牛粪就要个把小时。长胜大叔的床铺就搁在牛住的房子里。他觉得这样安排能保证牛的安全,自己也方便。还有一个门,里面放着生产队没有分配或分配以后多余的粮食。这个门上始终锁一把大铁锁,就连门搭子都是请街上的铁匠铺定做的,一般人根本撬不动。晚上睡觉的时候,长胜大叔是睡在牛房里,耳朵却放在这间屋子里。
这排房子北边三十来米靠近河边口的地方还有六个猪圈。猪圈里一般都养着猪。到每年的春节前几天,生产队就忙着杀猪了,有几头杀几头,而后按人口分配到每家每户。来年春天,又会有几头小猪在猪圈里哼哼。从养到杀到分配再到买小猪,全是长胜大叔一个人的事,任何人都不会插手。庄上的人都相信长胜大叔,做事公平,从不瞎来。几头猪杀下来,把肉排好,而后开始抓阄,确定分配的次序。长胜大叔做的阄每次都是叠得一展齐,谁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所以不可能作假。分肉的时候,都是从每半条猪的槽头开始剁起,按顺序直到后座,一刀不错。猪头不好分。长胜大叔便在稻场上支口大锅,把几只猪头都下锅煨熟了,直接用手将肉剔出来,称个总斤两,还是按人口一家一户地分了。每当这个时候,长胜大叔都会享受一点福利:剔猪头肉之前,他会把猪的两只眼睛用手抠出来,一边笑着说,这个你们不要吧,一边就把煮熟的猪眼睛塞进大得有点夸张的嘴里。
其实,长胜大叔长得很不好看。一直示人的样子是:头发零乱,面皮枯黑,牙齿暴呲,眼似猪目。有时候眼睛边上粘着一小坨眼屎,有时候两个嘴角渗出些白色的物体,瘆人呢。不过,庄上的大人小孩都不计较长胜大叔的长相,有说有笑的从不躲他。但是,也没见过谁请长胜大叔到家喝上几两,偏偏长胜大叔是好这一口的。
长胜大叔并不寂寞。他的大儿子在民很孝顺,时不时弄两个菜陪父亲喝一口。生产队的稻场上有几个草堆,那时候生态环境好,一年四季,总有一阵一阵的麻雀飞到草堆这边觅食取暖,或者直接筑巢做窝。在民这个家伙喜欢动脑子,看见这些麻雀总是在眼前飞来飞去的,他想到了捕鱼的网。在民做了一张六米见方的网,斜戗在草堆边上。上头稍微往外支一点,用一根细细的竹竿撑着。竹竿的下边扣着一根细绳,他让长胜大叔坐在离草堆三十多米的牛房门口,牵着绳子的另一头。“看见麻雀进网了,你就这么一拉。”在民为长胜大叔做了个示范。“晓得晓得。”长胜大叔有点嫌烦似的。
果然很有收获。长胜大叔几乎每天都能吃到小麻雀。在民变着法子做,油炸,卤,爆炒,红烧等等。长胜大叔很是满足。老伴虽然走得早,得了个大肚子病(其实就是血吸虫病),拖了两年多时间,还是撇下了长胜大叔,但两个儿子还挺孝顺的。在民没有结过婚。老二的媳妇倒也很上路子,不像有的人家媳妇恶声恶气的。家庭过日子,长胜大叔没受过什么冤枉气。
长胜大叔就很用心地看场头。我们生产队的稻场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仅干净,还不汪水。下雨的时候,长胜大叔便盯着稻场看,哪里汪水了,便从河边口挑几担泥,简单地铺平了,再牵出一头牛来,套上石磙子,来来回回轧上几遍,平实得很。麦收的季节,从来不需要再整场。田里麦子割下了,直接上场等待脱粒。而且,平日闲置着的石磙子、滚笼都会被长胜大叔打扫干净,就像随时能够奔赴战场的士兵。
五十岁以前,长胜大叔的主要工作是扶犁把子。扶犁把子是个技术活,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得来的。生产队能扶犁的,那时候也就是那么五六个大劳力。长胜大叔不仅犁把子扶得好,关键是还懂养牛,他能根据牛的性格、体能,确定哪一天应该让哪头牛下田,下田以后干半天活还是一天活。这一点,庄上无人能和长胜大叔比。五十岁那年,长胜大叔的二儿子结了婚。家里三间平房,二儿子占了一间,考虑到老大的婚姻还有可能,长胜大叔不愿意让老大离开这个家,心里想,假如有人来相亲,老大连个屋都没有,太不好说话了。于是,长胜大叔就和队长商量,让他去看场头。长胜大叔心里的算盘不错,看场头既有了个住的地方,工分也不用愁了。队长想,也好,不然看场头老是安排人值班,也挺麻烦。那时候的晚上看见谁扛着床被子往场头走,或者早上看见谁扛着床被子往家走,就知道他是值班看场头的。但是,值班看场头,场头上隔三岔五的总是丢东西,怎么查也查不出小偷是谁。也得改一改了,队长想,弄个人专门看场头,责任心可能不一样。“长胜啊,如果让你专门干这个活,你要当回事呢!”队长跟长胜大叔关照。“不好了,我是什么人,你队长晓不得啊!”长胜大叔拍拍心口说。
果然不错,长胜把这个活看得很重,十分用心。自打长胜大叔看场头起,就没有再听说过丢东西的话,而且该做的事情长胜大叔一件也不含糊,队长和会计都觉得这个人用得对。庄上的人也都认为刘长胜这个人一辈子都是做的好事,而且是用心做好事。一直到长胜大叔七十岁那年暴卒以后,生产队换了个看场头的,大家都拿他和长胜比。时间稍久,庄上人都说,不如长胜,不如长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