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最美味的东西,我是经常感到后脑勺到腔咽之间有点什么物质一收缩。人就像很久不用的机器,重新维护加了油,刚启动轮轴瞬间有那种紧了一下子的感觉。
每一次,先生从高邮带回来的盐水鹅杂都让我激动不已。那是一盘锦绣、珠玉在手,不知该从哪一块下嘴才好。巨大的鹅胗,长得很像一对时髦精良的潜水镜;鹅头豪壮霸气,一副凌然不可冒犯的模样;鹅掌修长,优雅低调,掌心肥厚内敛;那好吧,我先从翅膀开始吃起。
高邮盐水鹅,是白汤卤煮,和那种先以棕红闪亮的浓油赤酱吸引人的截然相反,有清爽质感。这种制作,原料必须是鲜活的,以内蕴的本味夺人。我自己也亲见过高邮的熏烧小摊,就是一个两平米大小的玻璃柜,里面平放着大约十四五个浅盘,十四五种各类熏烧,卤制的牛腱子肉块、兔肉、豆干、小杂鱼,量都不多,当天制作,午饭晚饭时点推出来卖,其中的四五只盐水鹅当然算重头戏。
摊主是一对夫妇,男的招呼人、收款、整理,女的负责切件、调拌。她热情麻利,一手抓过鹅脖子,捡几块鹅血,巴掌大的一块鹅身,挽起几根半截鹅肠,一起称重,然后堆在案板上,先将鹅头嘴壳横截去掉、再一劈两半,其他啪啪啪几刀剁好,取三四颗蒜瓣,侧刀拍扁,随意淹没在这堆杂件中,一把把抓起塞进塑料袋,再弯腰从地上提起一个塑料桶,往袋里倒进老汤鹅卤汁,扎好口袋微笑着交给买者。这一大袋内容物不会超过30块钱,真是价廉物美。每一次,我都对截掉的嘴壳念念不忘,对这位大姐暗示加明示,把它们也给我吃吧。
作为一个北方内陆少见规模喂养水禽的人士,吃到高邮盐水鹅杂的意义还在于大大拓宽味觉体验领域,甚至提高了审美认知能力。高邮的熏烧卤菜,称得上是清白的小家碧玉,爽洁、自持、勤快、含蓄,做闺女时女红精湛,嫁人要郑重端严,相夫教子既活泼又严肃、既甜美又富足。来这种小摊子买卤味的人,都是这个小城里离这个摊子不远的居民,午间时间紧来不及细作需要加个菜,或者晚饭想喝两杯,骑车过来直接一脚点地交钱拿走,几分钟之内买两三种带回家。食客和卖家几乎每天的生活都有交集,就在这个小摊子上交换实诚的信任和扎实美味。
吃这种熏烧卤味,不需要带塑料手套,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完全的肌肤相亲,指头和嘴唇也不会留下任何难看的油污,你尽可以悠游雅致,谈笑无妨,不像那些重口味的美食,咽下一堆香料、一堆动物部件之后,面对满桌子的垃圾,就像肃杀惨烈的断肢案现场。
有一次,我先生又带回来盐水鹅杂,看着我吃笑而不语。我也感觉到这一次的不同,但又一时难以表达。仔细咂摸,明白了,这不是普通街边小摊上的寻常卤味!他在加热的时候,我还和平常一样在厨房门口来回晃荡,并没有闻到特别浓烈的香味,但是吃在嘴里,眼泪快要流出来。我幼年是吃过几次大雁肉的,很香,但肌肉比较粗糙松散,这个难道是天鹅的肉?鲜香味在口腔里有微微的炸裂,慢慢裹挟浸润到咽喉,突然绷住嘴,不能说话,怕跑出来香味,像一个吝啬的小偷悄悄吃完一个秘密,不愿剔牙、不愿漱口。
吃盐水鹅杂,才知道什么叫内秀和本味。这种极致的禽肉鲜香,完全收敛在每一丝肌肉和纤维里面了,一点没有张扬散发在外。就像那些绝世武林高手,都是深藏不露,甚至有隐逸之气,大运河水乡的鹅肉,是怎么做到的呢?川鄂那种麻辣鸡鹅鸭部件,吃的过程简直是在和花椒麻椒朝天椒各种调料接吻,红油肆意流淌,麻辣浓烈漫过街巷,如同红白浓妆的阻街女,要靠所有外部的各种标识吸引食客。
这次的盐水鹅是他偶尔从高邮湖畔的菱塘集镇买来,是清真人家祖传秘方制作的,怪不得如此令人惊喜。后来几次回高邮前,他都到蔬菜批发市场买人家的特大泡沫密封箱,还订做了一个加重加粗的小拉车,从高邮到菱塘二三十里路专程去给我买盐水鹅。从北京一夜火车,到扬州转车再回高邮,有时候在两三个地方来来回回地会朋友办事甚至出席一些文艺活动,一直拉着这小车和大箱子,我都替他难为情。记得带得最多的一次是十套庆山鹅杂和两只大鹅,间杂着冰块、冻好的矿泉水瓶子,他还把庆山老鹅写进了自己的长篇小说里。在好吃鬼和风度体面之间,他为我选择了前者。
相信高邮的盐水鹅制作者一定是自信的、珍重的,心里带着一种完全不自知的美感,令食者也慢慢骄傲,慢慢优越起来,从心底里蔑视了那种简单粗放的吃喝。咸鹅这般精致细腻,你要一丝一缕地摘扯,从指尖到舌尖,都不愿意怠慢,不愿意匆忙,鹅嘴扁扁硬壳上那一层覆膜都舍不得丢弃,每一个关节处那些细细的结缔纤维也要吃干净,心里感叹连如此聒噪低等的禽类,都在鼎镬之中变得如此高贵,不可小觑,令人感恩。
上次他又回家,带来的盐水鹅杂好像又回到小摊玻璃柜的味道,据说那家叫庆山的因为各种变故已经不做老鹅了,简直令我顿感“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为了安慰我挑剔的味蕾,他还在积极寻找下一家菱塘老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