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断看到网上报道文革中参与批斗的一些人在忏悔,向父母,向老师,向同学,其中不乏地位显赫者。我不想评价这种事情的好坏,以及有无实际价值。回忆文革,我感到的是幸运,因为我没有参加那场斗争,更准确地讲,不是主观上不愿,而是没有资格参加。
我家是祖传看风水的,文革一开始,祖父就被作为“封资修”对象靠边了,被叫到公社教育了几天,后因祖父人缘好,亦能言善辩,又放了,没受大罪。父亲在生产队做过队长,被人写了大字报,挂得满屋子都是。我还有资格加入红小兵吗,当然没有,不被批斗就是万幸了。
当时,我看到一个个小同学臂上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一头红一头白的棍子,威武得了不得,而自己只能蹩在一角,心里很痛苦。
尤其是有一天晚上,听说要到某一个小同学家里开批斗会,我想去看看热闹,也被一个小头头给否定了。后来听说,那个小同学家里成份本来就不好,属于黑五类之列,不知是谁,告诉红小兵头头,说那个小同学用一根针戳在王杰的眼睛上,王杰可是英雄,那举动就是反革命。于是,一帮小萝卜头冲到他家里,叫那个小同学跪下,父母也陪跪,闹腾好一阵子。现在想来,是不是太荒唐了,小同学与王杰沾不到边,他为什么要污蔑王杰,至多也只是不小心而已。但那时不行,见毛就是鸭,见风就是雨,宁可错斗一千,决不放过一个。“不是革命的,就是反革命的”,把无数人推向了反革命的一边。
我那时,要么在家里写祖父布置的水板字,要么与邻家的一个小同学玩。因为那个小同学也没有资格参加革命,他家是富农。他比我可怜多了,父母经常挨斗,坐喷气式飞机,家里还被挖得乱七八糟的,整天过着吃不饱睡不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时不时从小巷里传来的锣鼓声、口号声撩拨着我,使我更加感到寂寞和孤独。
既然没有资格参加各种活动,自然也没有资格去写大字报小字报、大评论小评论,脑子也就不会瞎转乱转,语言也就不会一忽上天一忽入地。这是我感到特别特别幸运的。文革思维是一种“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偏激思维,是一种“正面人物一定是高大全,反面典型一定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极端思维。文革语言是一种暴力语言,弥漫着烟火和血腥,“砸烂你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不绝于耳。行动上更是如疾风暴雨,残酷无情,儿子打老子,学生斗老师,随处可见。运用这样的思维分析问题,运用这样的语言表达情感,运用这样的行动待人待事,还有合理、科学、人性可言吗?
在那个“红旗飘、战鼓擂,革命群众谁怕谁”的岁月里,我幼小的心灵受到过打击,受到过惊悸,也免遭种种污染,这既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人们习惯将命运合用。我以为命运是两回事,从宿命的角度看,命是与生俱来的,是天生的,也可以说是上帝注定的,当然也是无法改变的。但运不同,运是后天的,是生命运动的过程和规律,运是可以改变的。改变运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主观的,明知道某事不能干你干了,那就可能改变了生命运动的轨迹;客观的,大多来自自然和社会,一场地震,一次流感,都可能改变人的生活,改变生命的运程,这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我之能够游离于文革之外,是客观的,是社会安排决定的,没有丝毫的主观因素。
有人说,对于文革那场恶梦,有人出来忏悔是一件好事,一方面说明那场所谓的革命,对人的影响是深远的,三十多年过去了,一些身处其间者,还在心悸心痛心灵不得安宁;另一方面,说明人们反思后,良心发现,看到那场革命背后的丑恶、卑劣和惨烈,这是人心向善的表现。这种分析是善意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而我更加关心的是,人们如何在反思中更加深刻地改变自己,更加自觉地消除文革的遗毒,更加理性地批判社会现象,因为工作生活中我们还是随时能够看到文革的影子,感觉到文革式的思维和文革式的语言。比如一个小伙扶起了跌倒的老人,旁观者不是嘉许,而是怀疑,“不是他撞的,他哪来这个好事,会扶起人家”,又比如某一个官员落马了,于是有人据此得出结论,“干部没有一个好东西”,还有网络语言之粗暴已经不堪入目。这是十分危险和可怕的。
那场浩劫,对于某个个体的幸与不幸都是小事,但我们不能再让这样的不幸蔓延下去,让更多的人以至社会蒙受不幸。这或许就是忏悔所产生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