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难免有些僵硬，这在苏北的农村特别显眼。这里的冬天是完整的，一个气节接着一个气节，着意让人好好消受似的。你受得了室内吧，躲不过屋外的，冰片子不消说，北毛风也时不时袭来。

　　但是以喜悦之心对待冬天的，似乎永远是儿童。

　　记忆中的啃冬，莫过于啃咬冰块了。

　　那时候的气候多寒冷哪，冬天的河中与池塘里，冰块厚得可以走马，坚固得人在上面可以蹦跳，简直是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的“钻研”劲儿，也是从对待坚冰开始的。

　　脚踏坚冰是试探，跑过河去则会自己给自己加分，溜着冰过去的简直是在表演。什么花样都玩过了，几个毛孩子集中在河塘边沿，一定是探测冰块的厚度了。

　　用硬泥块轰，大石头砸，加上粗木棒捣，冰面终于裂出闷纹，继之破出开口，孩子们终于心想事成了。

　　将碎冰抛向宽阔的冰面，让它哧溜哧溜旋舞。之后，孩子们余兴未尽，每人捞起一两片碎冰，塞到嘴里，啃咬起来。那时的水是清净的，冰中无渣滓。记得玉龙哥首先发表意见说，真是凉透了。凉透了是一种什么感觉，毛孩们次第感知，心满意足。

　　那时孩子们表现最豪爽的事儿，是站在人家屋檐底下，高高地举着竹竿木棍，敲下齐崭崭的冰锥来，捉在手中当匕首，耀武扬威；捏在掌中，当冰棍，嚼得“咕咂”“咕咂”响，还说是焐嘴呢。像他们这样啃咬冬天，让今天动不动就觉得肠胃不好的城居者，不胜欣羡。

　　等我们的孩子长成样儿，活蹦乱跳的时候，啃咬冬天，似乎只与口腹之欲相关了。山芋不消说，成了他们的首选。山芋是块根，根条子像个纽带，有时一条根上能串几个圆“毂辘”，挖出来见了天之后，有的还“串通”在一起，有意思。

　　男孩子女孩子都不顾这些，待洗净其中的一段，破口啃嚼起来，像表演特戏。先将或红或白的表皮啃去，而后让乳牙透进黄白色的肉里，“啪笃”一声，使其开裂成碎块，含在口中，再大肆咀嚼，弄得满口是涩涩的浆汁。虽然啃它将尽时，声音像夜眠磨牙那般不中听，可哪个人都不以为意，谁让它这么爽这么甜的。

　　也有首选萝卜的。胡萝卜在冬天，其营养价值赛过人参，大啃大嚼自是村民的口福了。辣萝卜最适合孩子们的口味，青皮红皮与白皮的，管他呢，一口啃咬下去，滑溜一下，一大块儿已含在口中。

　　辣啊，像父辈们嗜好的麻酒一般吧。但毛孩子们就是不丢口，梗着脖子咽下去，再来第二口，居然不再那么辣了。想想幸亏没有丢口，不然就让人家笑话了。一般小毛孩，选定平头正脸的圆圆的辣萝卜，比赛啃咬的时候，趣味无穷，你可以充分想象去吧。那些辣萝卜，仿佛早与他们面熟了，掐掉毛烘烘的根须，再剥掉一层辣皮，滑溜溜的样子，怎么会不逗人开食呢。

　　关于苹果与辣萝卜的评判，嗜辣的男孩们骄傲地为辣萝卜“平了反”，说冬天啃它，还真不赖。

　　靠打手语，冬天的甘蔗是不会从南方跑来的，只有靠毛孩们自己的“储蓄”去买了。等到扛一竿光滑青紫的甘蔗回来，简直像扛一杆枪，那架势，气昂昂的，走起路来，都有节奏感。

　　一回到家，还等什么呢。粗粗地清洗一下，就剁它成了几截，一截一截去啃吧。甜是一种什么滋味，滓是一种什么样子，只有我们的这些孩子清楚了。且慢，千万不要以为孩子们贪馋，说不定他们早与父母定下君子协定了，年终考试的成绩，如果父母满意，还得扛一批甘蔗回来，慰劳慰劳。

　　最是冬天啃书本的样子，让人们难以忘怀。大人们在夜晚看电视的时候，毛孩子们还在哼哧哼哧地啃书本，那么神情专注，那么潜心静息，目不窥园，把座位经久地捂暖，让父母们心儿，无从放下。

　　我的女儿内秀了一点，自小吃东西，就放不开口来，好像讲究那么个“格”似的。但是她看到男孩们大啃大嚼，眼珠子翻上去的样子，还是羡慕得暗下里咽口水。当她从冬天飘着雪花的小巷口经过，望着烘山芋的油桶粗的铁皮炉子，嗅着里面溢出来的香喷喷的气息，迟迟拔不动脚步。

　　说到底，大片草树衰萎的冬天，芦花苍灰，好像正是毛孩子们大口啃咬的劲儿，让冬天漏了兜，而春天的气息幽幽升了起来，从山芋地上，从萝卜坑中，从甘蔗堆子边，从书山题海里。

　　家乡的冬天并不是大饼，没有烙满火焰的味道，也没有包裹阳光的内馅，但是仿佛它就是这么被孩子们啃掉的，不知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