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前，我在超市购物排队付款时，旁边一位中年妇女叫我：“方老师，你也来买年货啊！”我转身点头，只见她脸上堆满藏不住的笑容。她身边跟着一位很斯文的男青年。正当我在想他们俩是谁时，她将男青年推到我面前介绍说：“他是我儿子，也是你学生，叫王文，跟你学过几年书法，去年考入省艺术学院书法专业读书，放寒假刚回来。他的心可大啦，想读完本科再读研……”我立即笑道：“那好啊，祝你们心想事成！”
可能是时间长了，也可能是我教过的学生太多了，那片刻，我始终想不起来这个王文是谁。这时，那中年妇女放缓语速对我说：“方老师，我儿子跟你学书法时，你没少费心，记得你还送过他一支钢笔，至今还保存在他书桌的抽屉里呢……”
送过他钢笔？我脑子瞬间一激灵，终于想起确曾有过送学生钢笔一事。
那是约十年前的一天，我在少年书法培训班上课。临放学前，有一个学生突然对我说：“老师，我放在桌子上的钢笔不见了，肯定是同桌王文偷的。这支钢笔是我爸妈在我十岁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如果找不回，我爸回家一定会打我。”
此刻，班上有不少学生起哄，齐声喊：“抓小偷!抓小偷!”其中一个高个子学生站起身说：“钢笔不可能自己飞掉。”并自告奋勇地又说：“老师，让我来搜他的书包，看看究竟是不是他偷的？”
当时，我认为，在未弄清楚事实的情况下，应保护学生的自尊心，避免被指认学生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因此，我先要求大家静一静，然后对丟失钢笔与被指认偷钢笔的两个学生说：“你们放学回家后再仔细想一想，找一找，会不会谁大意放错了。如果暂时找不到，我做老师的应当承担责任，丟失的钢笔由我来赔，而且是一支新款专门练习硬笔书法的钢笔。”接着我又对大家讲，今后遇到类似的情况，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谁都不要轻易地下结论，更不能在未得到别人同意的情况下进行搜查，那是不尊重对方，也是违法的。
放学时，我轻轻拽了一下王文的衣角，示意他稍等一下走。王文默默地站在我面前，我估计他年龄也就十岁出点头。他满脸通红，双手不知所措，两眼胆怯地眨个不停，鼻尖上沁着冷汗，低头不敢看我。当时天气已进入冬季，而他仍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深色单衣：上身短而吊着，下面裤脚往上卷了一截。
为平复他紧张的心情，我用手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你的硬笔书法进步很快，目前在班上是写得比较好的几个人之一，平时我没少表扬你吧，你爸妈回家看你写的作业吗？”
他低声说：“爸妈给老板打工很忙，也累，没空看。”
我让他坐下他不肯，我说：“不用怕，老师只是随便跟你聊聊。”我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喜欢书法，长大了想当个书法家。”
我说：“这不错，但做个书法家也好，做个其他什么家也好，首先要学会做人。古人有句话叫做字如其人，即书法家不但要字写得好，更要有高尚的品德与之相匹配，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他稍抬头，两眼与我对视了一下，眼皮又耷了下去。
我接着说：“书法是以汉字为根基的，你想将来做个书法家，还要先学好文化知识。你现在上几年级？在哪个学校？”
他说：“我一至三年级是在农村上的，现转入城里小学读四年级。我在乡下上学时，硬笔书法还获过奖，老师还常让我写黑板报。方老师，我早就想学写毛笔字，在乡下条件差，一直没钱买毛笔与字帖，等我今年过年收到压岁钱，就买工具跟你学毛笔字好吗？长大就像你一样当个书法家，再做老师更好，那就不让爸妈再苦再累了。”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王文对书法竟有如此强烈的爱好，似乎也很自信。这时他也不拘谨了，说话时抬着头，还不停地打着手势。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能对未来充满期待，显现出其聪明、好学，不甘于贫寒的家境，对父母心存感恩之心，实属难得。
我鼓励他：“人穷不可怕，但要有志气，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现状，由穷变富。”他支支吾吾着：“老师，我，我……”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是否要提同桌说他偷钢笔的事？特别是那个非常敏感的“偷”字，我一直在心里掂量。作为教师，不但要传授学生知识，还承担着树德、育人之责。对他以不说出来，而用诱导和赏识的办法为最妥。因他年龄尚小，心智未全。即使确实是他拿了同桌的钢笔，也很可能是一时的冲动与糊涂，一支钢笔虽不是多大个事，但弄不好会因小失大，给他的心灵带来伤害，在他的人生成长过程中埋下阴影，严重的甚至会毁了他的前程。
想到这里，我只字不提他同桌丢钢笔的事，而是面带微笑地对他说：“只要你努力，你想当个书法家的理想一定会实现。从现在起，我教你硬笔、毛笔，两种字交替练习。至于你所需要的毛笔字书写工具，你也不要等过年的压岁钱了，只要你近期硬笔字作业获得老师批改十个优等，我就奖励你一支钢笔，另再送你一套毛笔字书写工具。”
突然，他眼眶里溢满了泪花，激动地说：“老师，谢谢您！”看着他的神情，我知道他的这一声“谢谢”不仅仅只包含我送他书写工具，更多的是我让他懂得了如何做人。
随后某日，我的讲台抽屉里多了一支旧钢笔。此时，我终于释然并倍感欣慰。